一方红泥小火炉蒸腾起幽幽的水汽,裹挟着淡淡茶香在室内弥漫开来[1]。炉旁静置着两只青瓷小罐,一罐是去年蒸酵的百花香露,一罐是前日新收的桃花凝胶[2]。
炉前跪坐的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脸庞略显稚嫩,却能引得人不住遐想,若上天再予她五年的光阴,她该长成怎样的美人。这姑娘正是乔家刚行过笄礼的二小姐,平日里家人俱依着排行唤她“小乔”。
小乔一手捧着书简,一手执着瓷勺,依着书中“百花香露三钱,桃花凝胶两钱”的指示,各加了些在茶中。静静地等了片刻,灵光一现,又径自加了几勺果膏。
“璇儿,你好好照看着这茶,我去抚琴了。”小乔吩咐了一句,转而进了琴房,先是柔抚了几下琴弦,活动了几下手指,继而开始练习近日新谱的曲子。
烈日当空,绵延至远方的官道上,有着一前一后两个赶路人。
“公子可要歇息片刻?”落后的那人催马上前,一边问着,一边递上了水囊。
那年轻公子看着随从额头上缀满了细密的汗珠,体谅道:“那便去树荫下歇一会吧。”
走在前方的年轻公子一袭青黛色衣衫,未着光鲜华服,却由内而外透着一丝风流儒雅的气质,正是休假谒亲的周瑜。身后跟着的随从姓亓名泽字觉明,已跟了他六年有余。
入桃花林,远行半里,地面上堆积的花瓣重叠得越发厚了,周瑜浅啜几口清水,说道:“我自请任居巢长一事,你无需与家里多讲。娘年纪大了,若再劳驾她为此事操心,我便是大不孝了。”
亓泽连连称是,又问道:“公子日后还有什么打算?”
周瑜笑而不答,只是循着风与花的方向往桃林深处又行了数步,小径尽头,现出一座雅致的二层小楼,上书“桃夭居”三字,字迹娟秀。门前左右各立着护院二人,又有年轻的小丫头和年长的姑姑进进出出,很是热闹。
亓泽道:“想来是哪户的大家小姐出来踏青游玩,家里放心不下,便派了些人来保护着。”
周瑜只远远地望着,想必这一片都是她家的产业,他一个外人,未经许可擅自闯入已是不妥,趁着家主尚未发觉,赶紧离开才是。
恰在此时,仲春的暖风和着袅袅琴音席卷而来,裹挟起片片桃花,纷纷扬扬地向他袭来。风里是桃花,身畔是桃花,琴音中也是桃花。
周瑜忽然停住步子,沉吟片刻,紧了紧手里的水囊,道:“觉明,我们去讨口热茶喝。”
小乔方才试了几个音,又换了几次指法,正在记着谱子,初记时试过了“无名打商,食指散挑羽[3]”,再试时却又觉不妥,径自划掉了“打”,补了“摘”字。此刻有人来报:“门外来了个鲁地口音的人,说他家公子要听小姐弹曲儿。”
这一番话让小乔白了脸色,她蹙了蹙眉,璇儿已开口训斥道:“你糊涂了不成?什么人的话都敢往小姐面前带?”
那护院的得了训斥,连忙赔罪道:“小姐恕罪,小人这就赶了他们出去。”
小乔回过神来,道:“齐鲁之士,性格豪爽,想来并无恶意。赶路不易,你在院里给他们倒些热水、添些凉果,招待完了,好好地送出去。”
那护院将这话完完整整地传给了周瑜,又奉送上一碗蜜渍梅子、一碗糖醋冬笋,外加一碟灯笼果膏点缀的果卷,说了句:“贵客用完饭后就请自行离开吧。”转身回了院中忙自己的事情。
周瑜舀了些梅子蜜兑在水中,缓缓地搅开,问亓泽道:“那护院进门时脸色还是好好的,出来后便似换了个人,想是挨了训斥,你方才说了什么?引得那小姐生了气。”
亓泽吃了个闭门羹,语气也带了些不满:“属下都是照实说的,‘我家公子想听贵家小姐的琴音’,就这一句。”
好好的一句话,经过了两个人传递,已全然变了意思。周瑜无奈,只好放下了手里的竹签,走近了几步,望见楼上的“乔”字,问道:“敢问小哥,贵家家主可是姓乔?”
得了“是”的答案,周瑜向着内室朗声而道:“乔小姐安好,在下姓周,庐江郡舒县人氏,方才我的随侍说话不周,多有冒犯,我代他向乔小姐赔礼了。途经贵地,听得乔小姐琴声空灵,妙不可言。今日求见,只为一叙知音情谊,断无轻薄玩狎的念头。”
那护院被他的话吓得一愣一愣的,急忙开口赶人。
周瑜又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今日仲春风暖,落英飘摇,乔小姐有感于良辰美景,故融情于琴声之中……”
那护院已彻底慌了神,忙哀求道:“公子无事便请离开吧,您再这样喊下去,小人的月俸都要被扣光了。”
周瑜一怔,示意亓泽递了些钱过去,歉疚地说了句:“对不住了。”便要转身离去。
他二人行过十步开外,璇儿从院中急急忙忙的追出来,说道:“请周公子留步,我家小姐请您叙话。”
周瑜浅浅一笑,又径自前行了几步。璇儿又出声道:“周公子请留步。”周瑜自顾自地向前走去,留得亓泽璇儿一阵惊愕。他转行至一株绛桃树下,手中马鞭轻旋,掀起一阵凌厉的风,伸出手来接了三枝折断的桃花枝。
他捧了桃花,隔着木架上的绢帛屏风向她说道:“出门在外,身无长物,承蒙乔小姐盛情相邀,断不能空手而至。特意给乔小姐折了三枝桃花,愿乔小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璇儿捧了白玉瓶,接下了他手里的桃花枝,暗自腹诽道:这桃枝本就是我家的,它在树上长得好好的,你非要折下来……
小乔缓缓落座,抬手抚向冰弦,汩汩清音自弦间流淌而出。初时曲调平缓深沉,似天地逆旅间一独处而前的行路客;渐渐地琴音转向清澈干脆,又似山泉叮咚作响,似乎是那孤独的行路客走进了繁花胜雪的桃树林里来了,绛红花瓣迎风翻飞,抚了游人面容,暖了过客心肠。
能听出她曲中桃花飘飞之人,会是怎样一副模样、怎样一种心性呢?小乔隔着浅薄的绢帛屏风望向他,隐隐约约地看着他指尖在檀木桌沿上轻轻叩击,节拍竟是不差分毫。
忽而一阵春风起,穿过层层叠叠的桃花,撞过桐木雕花的窗棂,悠悠地掀起了绢帛一角。风越起越大,她渐渐地看见他的侧颜,他的目光垂敛于扣着节拍的指尖上,倾注了满满的认真。她抚琴的动作不自觉地加快起来,抹音复挑弦,琴声也跟着欢快起来,既是那行路客见了桃花的欣喜,也是她今日遇见他的欢悦。
这一分心,倒叫她“寒鸦啄雪”的双弹错了弦。
她忽得收回目光,他亦是在刹那间抬眸望了过来,翻飞的绢帛缓缓落下,隔绝了二人一瞬间的目光相接。小乔脸色泛红,再不敢分神看他,只盼他并未注意;周瑜也在霎时间反应过来,赶忙又低下头去不再望着她的方向。
一曲终了,小乔收手停弦,说道:“献丑了。”
周瑜道:“此曲并非古人所作,乔小姐举一隅而反三隅,当真是聪慧。”
小乔大大地松了口气,那双弹之音滑得极快,他又从未听过这支曲子,大概是听不出来的吧。
“不过……乔小姐在第二处双弹时选了宫音,我倒觉得商音更为合适。”
小乔自是手指一颤,恰在此时,茶汤滚滚地沸了起来,瓜果花朵香气顶着壶盖弥漫而出。小乔攥了攥手,说道:“周公子教训得是,璇儿给贵客添些茶汤茶点,代我谢谢师恩。”
璇儿为周瑜和亓泽添了新茶,又奉上红香玉绿、雪里吟香两盘茶点。这前者以藿香草叶裹着稀薄浆面入油煎炸,又点缀些玫瑰花酱和白糖于其上;后者则是新摘的玉兰花苞蘸了面糊炸至金黄。周瑜推辞道:“不给乔小姐添麻烦了,吃茶时入盐及茶果,倒是失了茶汤正味。”
未待周瑜把话说完,亓泽已咬了一口玉兰花苞,正嚼得酥脆。听了周瑜把话说完,亓泽面露难色,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小乔笑道:“贵客请自便。”亓泽笑得讪讪,终将那花苞拆吃入腹。
周瑜又问:“乔小姐会不会弹奏《征人怨》?”小乔答了声“会”,周瑜便眼眸一亮,径自取了竹笛来,邀她琴笛合奏。
他示意她先起,她也并不推辞,先是中规中矩地按着前人的谱曲,交替奏着泛音和按音,音色深沉,属引绵长,奏出了绵绵大漠里杳无人烟的凄凉气氛。琴曲声绵延下去,渐渐曲调便转向激昂,小乔生怕周瑜接不上她的琴音,便趁着散指的契机扣了桌面几下以示意。
周瑜将竹笛横于唇边,薄唇轻抿,绽出双颊上一对浅浅笑窝。接着她的琴音吹了起来,引着曲调迭迭地转了几个圈,越拔越高,音色高亢透亮,仿佛是一根弦远远地抛出天外去了。小乔换了“浒”指法,动作既缓慢又专注,专心地配合着他。这一段描写的恰是大战前夕的场景,曲中人虽痛恨打仗,却也从未畏惧。接下来的一段便是描写战事的,小乔的跪指既干脆又利索,周瑜的吐音既坚定又果断,听者眼前仿佛出现了大漠黄沙和金戈铁马,耳畔长有短兵相接之声。
依着古曲,接下来便到了战争之后的部分,曲调当复转悲鸣。小乔如寻常般放缓了指法,却发现他的笛声并没有丝毫转向低沉的意思。笛音缓缓地爬了个高坡后又急速坠落,继而接了一系列的叠音和顿音。小乔不明所以,只好换了游吟和定吟的指法,观望着他下一步的动作。竹笛的断音越发干脆利落,不似背井离乡的征战者,倒似越战越勇的死士。他的笛音引着她的琴音再度激扬起来,她读出了他胸怀里的家国天下和远大抱负,索性舍了原曲的桎梏,随着性子自由发挥。所有的长音全被她换成了抹挑、勾剔、打摘的指法。周瑜也惊异于她的配合,竹笛的滑音、涟音愈加自在。曲子末尾,小乔换了“振索鸣铃”的指法,似游人过客拾级而上,左手依次滑过七弦,而右手精准地挑动左手垫的那根弦,声音激烈;周瑜只以亘长的圆音相和,倒叫她琴声尽显。一曲终了,竹笛的音收得干干脆脆,而小乔亦是抬手止弦,笛音既止,琴音便止,前后不过分毫之差;似是跋涉过千山万水、穿渡过深山密林,却停步在了最恰当的地方。
万籁忽寂于此时,小乔心底激涌澎湃,几欲扣案而起,道一声“痛快”。周瑜手执竹笛,颔首而笑,长吸了口气,心底喜悦之情已溢于言表,人生何幸,当得知己如此:“甘愿为乔小姐打谱摔琴。”
小乔已将手指绞成了麻花,喃喃道:“周公子谬赞了,是我亵渎了古人。”
二人又在琴弦指法上聊了许久,不知不觉已过了一个时辰,亓泽不得不提醒周瑜注意时间。萍水相逢,终须一别,周瑜向小乔道了个别,便要起身离开。
小乔开口挽留,吩咐璇儿取了一瓶陈酿的灯笼果膏,果香甜腻;三颗新摘的赤色灵芝,还充盈着满满的孢子粉。前者是她去年仲秋时亲手采摘、亲手加了蜂蜜酿的;后者则是她来此长住的最终目的,采些灵芝孝敬父母。这几年来,老父的身体每况愈下,她看在眼里,亦急在心里。小乔道:“小瓷瓶里是灯笼果膏,周公子烹茶时可加一两勺;三颗赤芝孝敬给伯父伯母煮汤喝。”
亓泽接了璇儿递来的回礼,随着周瑜退出门去。小乔目送着二人出了门,忽觉心头掀起一阵微微的悸动,她忽得站起身来,不管不顾地冲上二楼去,推开面向桃花林外的那扇雕花窗,见那个青黛色衣衫的背影右手攥拳,左手执笛,徐徐春风将他的衣带微微扬起,似粼粼波光里飘舞的风帆。他步向桃花林外,亦是步向官道的方向,似乎道路尽头依旧洒着正午的日光。
周瑜飞身上马,紧了紧缰绳,他侧身从她窗前经过,忽然从缤纷的落英中回过身望向了她,目光相接。小乔看得愣了神,她从前觉得,自家堂哥的模样已是世间罕有,可这今日见到的周姓公子……恐怕没有哪个姑娘看了不会失神。她望见他眉峰如削,撞进他眼眸里去。他与她之间的距离委实不近,她看不真切,却觉得那双眼眸中盈满了漫天的星辰微光。她看着他温润的笑容,双颊上浅浅的笑窝,似月下花影,如松油墨痕,明明是微微淡淡,却深深重重地镌刻在她心上。
周瑜没想到她会推开窗,方才合奏、攀谈之时,他已猜想了无数次绢帛后那温婉和慧女子的容貌,他想,她一定是惊为天人。可无数次的想象都不能填补他见到她这一刻的惊喜,他望见她眉如淡淡峰峦聚,眸若盈盈春水凝。
在那一刻,她忘了关窗掩面,他忘了低垂目光。小乔觉得心跳得快极了,这才回过神来,忙取了手边的团扇隔断了相交的目光。她亦看不见,恰在她举起团扇的那刻,回过神来的他连忙向她行礼赔罪。
听得马蹄声渐渐远了,小乔收了团扇,又向他离开的地方望去,他再不曾回过身来看她。
萍水相逢,终须一别。还会……再见面吗?
【尾注】
[1]学界一般认为三国时是“吃茶”,是煮的像粥一样,然后连汤带渣一起吃掉。如果大家不能理解小乔往茶里加这么多东西,就姑且认为她在煮粥吧。
[2]桃花凝胶,学名桃胶,一般指桃树皮中分泌出来的树脂,据说有一定的保健功能,我不是学这个的,不敢乱说,此处小乔加这个只是吃着好玩。
[3]本处和下文的很多指法,均出自《碣石调·幽兰》。
【小珞有话说】
①第一章确实没什么跌宕起伏的情节,主要是给大家舔屏用的,第二章开始高能剧情。
②刚刚有个妹子跟我吐槽,没吃晚饭,我在这里面就写了这么多吃的。emmm以后可能还会写更多吃的吧……
这样吧,以后再牵扯到美食的章节,我来个高能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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