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鸡鸣先响起的是一道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好在玉清派没养鸡,鸡鸣自然是山下镇子响起来。不过山上有丹修弟子,爆炸声的确来自玉清派。
好在丹修弟子的住处几乎与世隔绝,就算将山峦来回翻炒几遍也无人在意。
黑烟迅速凝成一朵规模不小的蘑菇,在竹林上方散发怨气。
陶景抹了抹鼻尖,召符驱散黑烟,捡起散落一地的丹炉碎片。
秦烟早早备好扫帚,等陶景从黑烟中出来立即上前扫走药渣,恨铁不成钢道:“阿景啊,方才明明就快成功了,你非要多加一味药进去。”
“万一纯度提高了……”陶景顿了顿,“也许还能炼出新的丹药。”
“真的不会啦!这已经是第十九回了!”秦烟清点一遍剩下的药材,“而且,最后一株浮光草也惨死在你手上。”
陶景抱来残渣,补充道:“丹炉毁了。”
秦烟十分严谨:“是又毁了。算到今天……这已经是第五只丹炉。”
紧接着从林中飘来数张青色信笺,秦烟接过,也不必看信上内容,直接交到陶景手中,道:“丹炉倒是小事,你已经欠下……一笔数目不小的债了。”
玉清派新入门弟子不得在山上斋售卖丹药灵植灵器等,想要换取灵石必然得去镇子上,灵石紧缺,交友计划面临大危机,下山迫在眉睫!
青纸被揉出褶皱。陶景轻咳一声:“我会还的。”
恰好这几日无课,秦烟提议夜间去后山泉边采一些浮光草——这是难得一种无需花灵石购买的灵植,并且是炼聚灵丹需要的药材。
思及钱袋空空,无处赚钱,陶景欣然答应。
白日无事,二人先去山门外告示栏看看有没有剩下的委托,接着又顺道拜访几位长老讨教炼丹一事,接下来便是在门派内四处闲逛,只等日落后前往后山。
竹林密密月影稀稀,藏在草丛中的蟋蟀鸣声不止,二人提灯而行,脚下落叶绵密柔软似细雪,不过半柱香,前方传来潺潺水声。
原是门内妖族弟子不少,掌门特意在此辟出两道活泉供其夏日纳凉,免得妖族在别处露出原形吓到路过的普通弟子。
只是恰好,浮光草也长在附近。
衣角掠过花草,陶景脚步顿住一瞬,秦烟片刻后也听到小山后的交谈声。
秦烟与陶景对视一眼,将眼底的笑意送出去,也不管陶景也没有接收到,一把拉过陶景沿着山旁小路往前走。
陶景单手拿着卷轴,起阵隐去二人气息,乖乖跟在秦烟身后。
只是二人离得有些远,听得不大真切:
“虽说……想去就能去,可若只是打杂,传出去……也不大好……况且……也不能多停留片刻,还是去抢委托……”
“……今日午后那小子说,近日山下忽就闹起鬼来,这消息可是连长老都不知道,偏偏让……了!我猜,不出几日就会有人上山请人去驱鬼,那时……”
另一人接话:“……可是我表哥,他自然可以下山,那时我再去找他……一起下去!”
“刚到这儿还来不及……匆匆带上来,现在可管不着我,听说隔壁镇子里有……沈濯,你这回……吗?”
是陆琰的声音。
大概是沈濯正要开口,却被另一人抢了先:“你当……是你陆家的呢?可别染一身……回来,那时就算你爹来了也没用!”
陆琰满不在意答道:“来就来呗,反正这破地儿谁爱待谁待,要是真把我逐出去,我必然是要去玄天剑宗的,那地儿可比这好上许多!”
某人冷笑一声:“那可是榜上数一数二的大门派,你一个被丹修弟子打趴的还想去那儿,是嫌你们陆家丢人的地方不够多,还是当人家玄天剑宗是收破烂的?”
其余几人都跟着笑,接连开始数落陆琰,秦烟也没忍住笑出声,等反应过来时脸上又惊又慌。
旋即一道剑光闪过,陶景扯过秦烟护到身后,向旁闪身躲开。
沈濯冷声喝问:“何人?”
秦烟抬头看一眼陶景,她单手撑在住石壁,卷轴横在自己头顶。此刻陶景面色如常垂眸看着自己,眼中并无别的情绪,秦烟干笑两声:“实在是没忍住。”
“无妨。”
秦烟率先出来,陶景信步跟上。
见来的是这两位,几人脸上神情变了又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紧接着看向身后收剑入鞘的沈濯,还有最前方咬牙切齿的陆琰。
“怎么又是你们?!”
身后陶景颔首,不由看向他的手臂,掩唇轻咳一声,目光移向别处。
陆琰立即噤声。
在场妖族几乎都显出半个真身来,浸在月光与冷泉中,身上不着片缕,见有人闯入时才堪堪用尾巴翅膀等遮住身体。
只是那八位在场,有先前他们留下的印象,陶景只得评一句群魔乱舞。
看到某几位扬起巨大的翅膀时她内心一动,又默默将先前的词吞回去,换上稍好的鱼龙混杂。
沈濯在其中倒显得有些突出:他并未现出真身,眼下化作了人形也包得十分严实,只挽起裤脚让冷泉没过小腿。
他涉水过来,裤脚上灰白的水渍晕出几片云,除墨发金瞳外全身素裹,当然包括那只被白纱包起来的手,所以方才他只能另一只完好的手操纵灵剑。
剑鞘内瓮声幽咽,催促他开口:“你来此……做什么?”
“采药。”
“采药啊!”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哼,采药?”陆琰白她们一眼,“蒙谁呢,大半夜黑灯瞎火你采什么药?”
“浮光草。”
“浮光草?”陆琰偏头看向身后的人,认真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那人惊讶反问:“你是认真的吗?夫子课上说过,你都忘了?”
另一人打趣道:“你看他课上可曾清醒过?”
“你胡说什么?”陆琰狠狠瞪他们一眼,“我当然知道这玩意儿,不就是‘福光草’么,自然要到福地洞天之地……”
陶景放出卷轴翻到浮光草那一栏,上面清楚写着它的特性,眉头微蹙,疑心他课上用的不是同一封卷轴。
陆琰话还没说完几人又笑起来,秦烟也没忍住说了几句,陆琰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涨红了脸冷哼一声后不再开口。
陶景倒不管他们怎样,放出灵识感知附近浮光草的踪迹,秦烟已也一部分心思移到他们对话中,况且站在冷泉旁的确清凉许多,她也不开口打断秦烟的话。
不知为何,他们突然聊到了自己身上,也不知话题是什么。
秦烟拍拍她的肩:“阿景?”
确认此处并无浮光草后陶景收回灵识,见众人都看向自己,觉得有些奇怪:“何事?”
“阿景,你——”秦烟凑到她耳边低声问道,“你多大了?”
陶景挑眉,沉思过后随意编了个数字,见秦烟若有所思的模样便问她有何事。
秦烟向她说明,那边几人聊到了年龄,秦烟一时好奇所以多问了一句,末了又低语道,按照人类的年纪来算,那日被她打伤的陆琰大概只有十八岁,至于沈濯,他是所有人当中最小的,自不必多说。
闻言,陶景打量沈濯一番,他一头微曲墨发随意披在肩上,盈盈月光压在他身上,映出如玉肌肤,下颌到脖颈处由浅至深的漆黑鳞片,如繁星闪烁。脸颊稍鼓,还未完全褪去稚气,看起来的确只有十七。
毕竟还是头小龙。
入门那日的事,陶景之后也都清楚明了,确系陆琰一人跋扈嚣张,挑着齐家那人的过失不放。
至于沈濯,他素来寡淡,只是有八家联姻的关系,又有家中长辈的要求,索性跟在他们身后漠视这一场闹剧。
那时他不想让这件事闹大,免得为父母所知又要挨一顿罚,所以见陶景出手一时没忍住,接着就和陆琰两人一起趴倒在地。
如此说来,沈濯虽也有过错,但比起陆琰的确有些无辜……
许久,陶景嘴角轻扯,向他道出抱歉二字。
那日她不该下这样重的手。至少应该,再轻一点。
轻飘飘两个字似利箭射出,带起几点薄云飞过,藕断丝连。沈濯的情绪隐在云影中,他似乎也憋着一口气,好半天才嗫嚅开口:“……我也有错。”
母亲已经写信责问过,他心中也有愧疚,所以写了一封信某日抹黑递到齐家那人手中。
但他一向要强,时至今日,无人知晓此事。
在场所有人吃了一惊又一惊,百惊之中还不忘套上一件衣服。包括最远处的那位,陶景记得,他是秦烟在典仪上瘪嘴的对象。
沈濯早背过身去,只那架起来的手稍慢一步,清俊的面庞隐在云影中,思绪浮沉不定。不知他自言自语说了什么,再转身时原地已不见陶景。
他看向同伴,同伴指向对面,正好见二人往回走,秦烟在说笑,陶景在倾听。
“她说这儿没那什么草,所以走了。”同伴伸手搭在他肩上,笑问道,“你怎么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他摇头:“……没什么。”
“……在你我之上,若能把她拉来助……五年后……的试炼,那不是绰绰有余……?”
夜风捎着尾音潜入林中,悄悄跟着二人的脚步,前往另一处位置更为偏僻的冷泉,寻觅许久才找到地方。
还未到泉边即可见遍地荧光,数只妖灵隐藏在浮光草间,露出两只豆大的眼睛暗自打量贸然来访的两位。
陶景照例送给它们一枚丹药,妖灵们也都离开此地,躲到角落观察她们。
几只大胆的跟在二人身后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话语间透露出不为世人所知的小道消息:郢都恶屠夫、邺城夺音娘、魔界新任魔尊……等等。
其中大多都是由于新任魔尊上位引发的骚乱,故而妖灵们都将重点放到魔尊身上,讲其如何阴险狡诈如何屠戮生灵。至于旁的新闻,因是近日才发生,仙门尚未重视起来,故而不多缀笔墨。
秦烟听得入了神,全然忘了手头上的任务,不多时盘腿坐在一旁听它们讲些瘆人的故事。
山上妖灵日子乏味得紧,好容易有人肯听它们聊天,自然是越说越多,等陶景采完这一片的浮光草时,它们聊得愈发火热。
陶景清点一遍浮光草的数量,心中估算够她用上十几日,悉数放进乾坤袋中,坐在秦烟身边清理指尖的泥土,接着翻出卷轴查看还有哪些灵植不用花灵石就能采到的。
渐渐地,耳边不仅有谈话声,似乎……有琴音响起,伴着无数低低啼鸣,只是相隔甚远,合奏被流淌的冷泉淹没。
陶景环顾,见无人注意,或者说是无人在意。
她俯身问过旁边的小妖灵,小妖灵答道,是冷泉上游的瀑布传来的声音,它们早习惯了,也都无甚在意。
陶景倒是上心,与秦烟说过后起身离开,沿着溪流一路上行。
越靠近目的地,视野所见的鸟儿越多,只是她一时忘记控制力度,大多被这访客惊飞。
竹身轻晃,弦音不再。
陶景放轻脚步,复行数十步即见瀑布。
她不由睁大眼。
一双巨大的翅膀在瀑布底下张开,任由刺骨冷水溅在羽翼上,远见如水中燃烧的火团。
火团中浸着一位少年,冰冷如泉注,皮肤也褪了颜色。
陶景复又揉眼,看他确实身在瀑布中,那歌声又是从何而来的?
她环顾四周,见古琴横在岸边丛中,底下垫了一块厚厚的白布,银弦上挂着晶莹水珠,氤氲雾气拨弦,水珠震落,沿着琴身上的水痕滑落至白布上。
月夜中忽而响起一声凄唳,长久不接。
陶景抬头,见一只巨大的凤凰急转直下,到少年面前停住。
少年从瀑布下走出,伸手向那只凤凰,就要触摸到它的瞬间火焰熄灭。一如褪去颜色的古画。
百无一用。
重归寂寥。
陶景得以看见少年的面貌,正是那日她救下的人。
借着月光,陶景看清,大大小小的青紫於痕布满少年上半身,与他此刻落寞的神情,更添几分可怜。
他眼角还有红痕,远看着像哭过一般。
瓷瓶轻扣在石头上,不免发出细微声响。
“是谁?”
少年迅速披件外套离开冷泉,快步走向这边。
地上一只精致的瓷瓶。
少年垂眸,阴影投到瓷瓶上,银月没入乌云中。只凭几点孤星,看不大清回去的路,陶景提灯带秦烟回到竹林小屋,一夜无话。
只等次日,二人前往灵宝斋,用剩下的灵石买了一只品质下乘的丹炉。
途中秦烟再三要求,陶景炼丹时安分一些,否则长老要求上交的丹药,她一枚也拿不出来。
才从竹林中出来,二人看到院前站着一位少年。
那少年似有所感,转身露出一张还有些稚嫩的清秀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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