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闻眉头皱得更深了:“尽是这样的女娃?”
“你们这些年轻貌美的在前院听东家教诲,可曾听闻东家许诺过什么?”
阿闻想了一阵才道:“东家说,如果表现得好受哪位贵人赏识,也就不必在此蹉跎一生。但若运气不好,到年纪后也会归还清白之身另谋出路。”
“另谋出路?”鸢姐苦笑,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捋开遮住眼睛的头发,“这出路,就是关在后院,每隔一段时日便有主家来挑,若看上了就去府上伺候主家,待生下儿子又被遣送回楼内,倘若新生儿主家不满意,也会给送回来。”
“像囡囡这样的,比比皆是。”
阿闻瞪大双眼,灯盏砸落在地,里面的烛火忽明忽灭,更显诡异。
“这不就是……典妻吗?”
鸢姐长叹一口气道:“对啊,这大楼,一纸书契就困住了我们的一生,从此便是笼中雀,生前死后,鞍马效劳。”
阿闻只觉呼吸一滞,高塔仿佛化作铺天盖地的砖瓦砸在她身上,动弹不得分毫。
“后院……还有多少姑娘?”
鸢姐阖了阖眼:“一百来个吧,加上孩子差不多两百人。”
“为何从前从未有人跟我讲过?!”
鸢姐道:“泱泱说,你和我们不一样,迟早会走出去的,不让我们多讲。”
“可我到底有私心,阿闻,就当姐姐求你,若有朝一日你能走出樊笼,把这些孩子,带走吧。”
阿闻手指动了动,刚要上前抱住她安慰有人会来救她们,眼角蓦然瞥见鸢姐的鞋底,罗裙破旧,她的鞋子却崭新,一路走来鞋底没有沾泥。
阿闻忆起上次见到鸢姐,她红着眼求东家给些干粮,几天不见哪来的钱做新鞋?
她咽回去嘴边的话,半晌才道:“难为泱泱为我着想,只是不知何时才会有贵客愿意带我走。”
“这些孩子,天可怜见的,怕是连户籍都没有。”
鸢姐眼睛闪过一丝怀疑,见阿闻踌躇模样,又道:“户籍这种东西,有的话也是在东家那里吧?唉,同在盛京城,有的人光鲜亮丽。我们这种人,生来就为凡土脚下泥,认命吧。”
阿闻已经迈出半步阶梯,听她这话,脚步一顿,还是转过头道:“鸢姐姐,不是这样的。看着光鲜亮丽的人,华贵服饰下也藏着虱子,我们这种泥土里挣扎活着的野草,却能经久不息,开遍天下。”
“命,你不认,就不是你的。”
鸢姐抬了抬头,杂乱发丝间,浑浊的瞳孔映射出一道光。
命怎么写,只有她知道,她怎么写,她的命运就是什么样。
阿闻提着灯回到住处,拎着纸笔来到后院一道洞口,上书:
五姑娘,偶闻楼中有拐卖人口,典妻现象,概有两百余人,户籍账本或在东家书房。涉及计划,闻忧心走漏风声,不知该否前去打探,静候佳音。
写好后她叠起来压在石块下边,想了想又往草丛里推,她之前救过一名小乞丐,每当宝湘楼处罚没有饭菜,乞丐都会在这个洞口扔进来两个馒头。
一来二去,两人也熟悉了起来,只是进了宝湘楼后从未见过面。
明日他再来一定会发现。
阿闻四下探望一番,提着灯踮脚朝住处去。
霍府门前马车一趟趟走过去,鲜少有人驻足于此,霍祈清托着下巴和渡筝等了许久,天也从微蓝变得透亮起来。
“这两天还是没有医师上门吗?”
渡筝摇摇头:“主君落了难,谁也不愿沾上是非。”
霍祈清扶起身,叹道:“罢了,明天找两个托,不然我阿娘这出戏唱不下去了。”
“唱戏?”渡筝快走两步跟上她,“姑娘这是何意?”
“我这两天让你盯着母亲那边,可有异常?”
渡筝仔细回想:“异常……倒没有,就是钱嬷嬷动不动往府外跑,兴许是忧心夫人的病,急着去找大夫吧?”
霍祈清冷笑:“这就对了,我母亲本来就没病,那天只不过是掩人耳目好与我说旁的话,钱嬷嬷是府里这么多年的老人,没想到竟生出了异心。”
“这两天可有人打听我?”
渡筝道:“三姑娘回来过两次,问起来过。不过我都是说姑娘您出去找医师,不在府上。”
霍祈清点头,若非母亲当日随机应变,她也不会这么顺利从书房中拿走手札。
正说着,一位背着巨大药箱,和单薄衣裳形成鲜明对比的医者佝偻着身:“这里可是有位身患重病的夫人?”
霍祈清忙上前接过他的药箱,这医者立马站直了背。
哦,原来他不是驼背。
霍祈清道:“医者想必是看了布告而来?”
医者似乎不爱说话,并没有搭理她。
霍祈清思忖,大抵是有本事的人都神秘,随后也就没问了。
医者走进房门,随后拦住霍祈清:“姑娘留步,在下行医不喜他人在场。”
霍祈清一怔,这应该不是癖好,是毛病吧?
她迟疑道:“大夫……”
“啪”地一声,医者将门关上,独留霍祈清和渡筝在门外面面相觑。
“这人应该不是别人派过来的托吧?”霍祈清来回踱步,痛定思痛,“管他是不是,今天不能放他出去。”
侍卫穿过前院直奔霍祈清而来,“姑娘,门外有人给您递了信,说是您认识,叫曹逢时。”
霍祈清思考半晌,终于想起来,去京兆府那天冒雨送她的,正是这位小哥,可眼下也走不开……
“你替我取些银两谢谢他,改日定登门道谢。”
“是。”
门忽然被推开,一直低着头的医者蓦然瞪眼望着她,不知为何,霍祈清总觉得一副自己做了亏心事的样子。
“敢问医者,我母亲可是得了什么怪病?”
医者眸子冰冷,没有作声,只将身往一旁侧了侧,示意她进来讲话。
“渡筝,你在门口看着。”
门又被他“啪”地关上了,“不知姑娘为何张贴布告骗人?令堂只是不曾休息好,何至于布告上说的那般头痛欲裂,进食不畅,无多时日?”
霍祈清看向塌上倚着的贺晚辞,一口大锅水灵灵背在身上,她何时让渡筝这么写了?
不过,照这个医者一脸被负心汉摆了一道的表情,应当不是外头派来的人。
“这个……大夫,我母亲前几日的确这般,可能这两日精神好些,身体恢复……”
“你还撒谎!你知不知道……”医者欲言又止,最后火气冲冲瞪着她,也不多言。
霍祈清这回是真老实了,劝慰道:“您放心,该给的诊金我一分都不会少……”
“我是为了那点诊金?!”医者收拾起药箱便往门前走去,嘴里还咕哝着,“浪费时间。”
霍祈清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只是没想到这男人瘦瘦小小,猛地一拽险些跌倒:“您还不能走。”
医者往后缩,警惕地望着他“你想做什么?”
“过两日府上会来一个人,双腿是被人活活敲断的,身上大概有七八……”霍祈清懒得数,为了夸张,她干脆道:“几十种毒素吧,这个够留住你不?”
不用他回答,霍祈清瞧着他放光的眼睛就知道这事没跑。
医者注意到不妥,咳了咳嗓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
“那我改日再来。”
“诶,不可。”霍祈清急忙拉住他,眼睛一转立马想到理由:“这人我也不知何时能到,倘若半夜送过来,我也来不及找医者您啊。”
他犹豫起来,随后小心凑近问道:“不会是犯了事儿的吧?”
霍祈清无奈笑道:“不是,她是一个姑娘,被人谋害至此。”
一听是姑娘,这人不知怎的精神倍增,直起腰板道:“那好,我就再信你一回,要是再骗人,我手里的毒可不是吃素的!”
总算糊弄过去了,霍祈清讪笑道:“自是不会,医者随我去看看住处吧。”
“嗯,带路。”
西厢房有间小阁楼,霍祈清着人将其打扫干净,这才让他住了进去。
推开门便是鎏金烫边的六扇屏风,医者绕过去,吩咐道:“第一,我喜静,这两天不要有人来打扰我。第二,叫人打桶热水来,我要药浴。第三,派人去中书侍郎府上,告知近日我有事上山采药,没法替夫人看诊了。”
他立了这三条规矩,就准备关上门。
霍祈清连忙用脚抵住,问道:“旁的原因我也不多问,只是,医者姓甚?”
“许。”
说完便用力关上了门,带起来的风扑了满面,霍祈清摇摇头,渡筝这是从哪给她找回来的祖宗?
交代妥当她又忙回到贺晚辞的住处,这两天在外面奔波,父亲又在狱中受苦,兄长一个人两头跑也是难为他了。
那日同母亲唱完这出戏便出了府,连一句关心都没有,她这个做女儿的实在不孝。
暗暗将自己骂了一顿,这才下定决心迈进去。
贺氏倚在床沿看书,听见动静头也没抬一下,霍祈清往前踌躇一步:“阿娘?”
“这两日身体可好?我听许大夫说您总是觉少梦多,可是担心父亲?”
贺晚辞淡淡开口:“你父亲那么大个人,还用我担心?整个霍府只有你和你哥最不让人省心。”
“尤其是你。”说到这,她忍不住责怪两句,“你这两天白天黑夜不着府,也不知道派人传个信?真是越来越不把你娘我放在眼里了!”
“阿娘。”霍祈清坐下柔声劝道,“我这不是怕府里有内鬼,让人抓住把柄了可怎么办?”
“你倒是聪明,你可知道贴的那张布告,内鬼没抓住,把谁招来了?”
霍祈清一怔,“谁啊?”
“中书侍郎家的女儿,秦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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