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闻担心错过霍祈清递进来的消息,一直守在墙根不敢走。
熄了灯后,周围姐妹都响起均匀的呼吸声,这才偷偷从厢房中溜出来,路上碰见起夜的鸢姐姐,她倒也没多问,只说莫要出去太晚。
奇怪得很,平日这个点还往外跑,定要被鸢姐姐责骂的。
阿闻无心多想,绕开站岗的几个侍卫,蹲在后院一瞬不瞬盯着洞口。
眼睛半酸,脑子也在混沌之间,下一刻就要进入沉沉梦乡,洞口另一侧忽然传来独轮车卸下重物的琐碎声。
这么晚了,杂役怎么会来运货?而且还走后门。
阿闻顿时来了精神,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对面传来的声音。
男人低声呵斥手下:“每隔五丈放下两坛酒,干草堆在上面,动作要快!”
阿闻匍匐在地,透过洞口去看,瞳孔倏然一缩,连忙捂住了嘴,惊吓声被扼在喉咙里。
酒坛砸碎,撕帛之声犹在耳边,眼眶登时蓄起泪水。她挣扎着往后退,步子虚浮。
这些人……要烧死她们!
接二连三的闷响声中,干草燃烧的焦味呛人口鼻,火舌不断舔舐洞口,阿闻一个趔趄,扶着巨石大喊:“快醒醒!快起来!有人要用火烧死我们!”
她跌跌撞撞跑进内院,廊下各处都被人倒了火油,蹿起来半丈高的火势将两个院子隔开,院内是火光烛天,院外是静谧暗夜。
里面的姑娘们纷纷被刺鼻的火油味儿呛醒,捏着鼻子出来疯狂敲打大门,门外被人用铜铁焊住,纹丝不动。
阿闻从井口打来几桶水,根本无济于事,楼内的温度越来越高,她的手上也因为反复拉绳磨出了血泡,身后突然伸出一双手,接过沾满血迹的绳索。
她对着楼里的人喊道:“快将被子浸湿,捂住口鼻!!”
“外面的人把门封死了!所有人将布帛系在一起,不想死的往楼下跳!”
文鸢平日懒懒散散的头发今日难得梳得一丝不苟,身上也不常见那条绿丝绦对襟长裙,换上了件褐色蜀绣长袍,干净利落,面容肃静。
看着她冷静指挥慌乱的人群远离大火,阿闻这时才真切体会到,她是宝湘楼的管事。
往日挨惯了欺负没有半分尊严的她,忽然站在火海之前,为逃生的姑娘们架起一座稳固的大桥。
被气浪扬起的帷幕飞出高台,楼内被烧成黑灰的纸张随风腾起又落下。像是丧礼上影影绰绰的白幡和纸钱,没有人在意楼里几百条人命何去何从。
黑衣人扔下最后一支火把,深深看了一眼楼里撕心裂肺的哀鸿声,借着轻功,几步就离开了是非之地。
宝湘楼内廊柱轰然倒塌,房檐木板混着墙灰往下掉,文鸢见火势控制不了,拉起阿闻的手往外跑。
“阿闻,我让人把孩子们带去汤池后门了,那里有水还能撑一阵,你快过去!”
身后数十人协力把孩子递出去,有的人衣服都来不及没穿好,披头散发慌着去救人。
“鸢姐姐,你快先走!”阿闻将她往外推,“东家书房里可能有释奴文书和户籍!如果拿不到这些,我们就算出去也会被当做奴隶拉进大牢!姐妹们好不容易重获了自由身,要是再被捉去某个腌臜地做苦力,划不来的!”
房梁又被烧毁一根,带着火星子栽在地上,将文鸢和阿闻分隔两地。
“我去!”文鸢抽出被火烧伤的腿,蹒跚着步子朝书房摸去,“你不熟悉书房,带着孩子们先逃,我拿到文书从后院绕过去,直接和你们汇合!”
梁架还在簌簌往下落,阿闻被烟熏得眼泪直流,她想不通文鸢为何突然转了性,往日她和楼里其他姑娘关系并不好,甚至为了争抢用度动辄打骂,争论不休。
如今这种有去无回的路,她却第一个往外蹚。
“鸢姐姐!你快些出来,我们都等着你!”阿闻哽咽喊道,随后不敢多做耽误,忙往汤池小院跑去。
院门口乌泱泱围着一大群人,阿闻拨开人群往里挤去,顿时傻了眼,被围在中间的,一眼扫过去百十来个……都是穿着不合身破衣衫的女孩。
稍大一点懂事些的帮妹妹拎着裙摆,年纪小的没见过这场面,嗓子哭哑了,只红着眼望向疯狂蔓延的火势。
“阿闻……这可怎么办才好?照这样下去小汤池也撑不了多久了。”那姑娘也忍不住哭出声,见孩子还在身旁,连忙将头扭至一旁小声啜泣。
“大家都别慌!”阿闻费力攀上高处,手拎起一把斧子,高声喝道:“门是木头做的,我就不信,拿刀,拿斧子,长枪砍不坏它!咱们有手有脚,就是撕也要撕出一道口子,不能死在这!”
众人见她拿了主意,都将阿闻当做主心骨,拿起身边的工具,石头也好,棍棒也罢,想尽办法要逃出这个鬼地方。
阿闻急得同热锅上的蚂蚁般,心里绝望得很,她方才那般说是为了定住人心。
实则清楚,这人虽用铁封住,浇火油却独独漏了这扇门,无非是木门厚重,知道她们出不去,连火也懒得放罢了。
她回头望向大火拍过来的热浪,宝湘楼已经坍塌成一片废墟,所有能动的都围困在这一寸喘息之地。
难道……真的要命丧于此吗?
门外忽然响起嘈杂声,阿闻侧耳细听,不像是官府来人,有拉牛的,用滚锤撞门的,甚至能听到骡子和驴在叫。
她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站起来,姑娘们显然也是听到动静,屏着呼吸紧盯越来越松动的门。
“一二--一二--”门外老妪和壮汉齐心协力喊着口号,咬紧牙关拼命撞门!
“多谢,在下深谢各位大义!”霍祈清领着更多老乡从远处奔过来,俯身颔首道。
老妪笑道:“小伙子这说的是哪里话?往日这宝湘楼的东家不让俺们在这摆摊,多亏了这些姑娘劝说才留了下来。如今日子过得好了,那也是姑娘们漂亮帮俺们揽来的客,俺们才不能忘本哩!”
她笑眯眯看着霍祈清,模样憨态可掬:“等大火过去了,还得姑娘们帮忙找东家哩!”
门内一姑娘听到这话,破涕为笑,嗔怪道:“这老太婆,尽想着占我们便宜!”
霍祈清也笑,将她扶到一边歇息:“您放心,姑娘们出来以后帮你干活!不揽客了!”
“那敢情好!”老妪爽朗大笑,地上的鸟儿扑腾了两下没飞起来,她挥手将它抛向高空:“自由了啊!飞吧飞吧!”
厚重的木门颓然坍塌,扬起大片尘土,暗夜中宝湘楼火光照亮了这些人疲惫的脸庞,发丝一绺绺黏在额上,脸上洋溢着泪水,汗水,还有遮不住的笑意。
霍祈清绕开人群,拖着伤腿一个个询问,“阿闻呢?你看见阿闻了吗?”
“阿闻在哪呢?我答应要救她的……”她喃喃道。
霍祈清脑子一阵眩晕,半晌才站定,忽然有人将她揽入怀中,少女身上大大小小的烧伤,浑身发颤,看起来吓坏了,抱着她哭个不停。
“霍姑娘……你怎么才来啊姑娘,我差点出不来了……你给我留的烟幕弹也被弄丢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呜……”
“火烧的好大啊,好疼啊……”阿闻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我为什么还没死呢?死了多好,死了就不用疼了……”
霍祈清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叹道:“说什么傻话呢?是我来晚了,我带你走好不好?”
“好……”阿闻站起来,擦擦眼泪,忽而回头惊呼:“鸢姐姐还在里面!”
“她去帮我们拿文书了还没出来!”
霍祈清看着愈发张狂的火势,忧心道:“希望她已经到了后院,前面来时我看到过,已经烧成废墟了。”
两人互相搀扶着,汤池旁被一架横梁劈成两半,霍祈清定睛一瞧,梁下竟还压着一人!
二人上前想将她抬出来,奈何火势太大,靠近不了分毫,文鸢似乎听到了动静,尽力昂起头,嘶哑着声道:“快走……别管我了……”
替我,照顾好囡囡……
文鸢猩红的瞳孔流下最后一滴眼泪,再无声息。
火舌吞噬她的身体,文鸢的脸血肉模糊,只剩一颗眼珠死死盯着前方,皮肉烧焦的味道在空中经久不息,阿闻捂着嘴,使力往前爬,被霍祈清拦住。
她垂着头,眼眶通红,无能为力道:“没用了阿闻,她已经走了。”
霍祈清往后拖着她的身体,直觉某处不对,她猛地转身,方才文鸢死死盯着的地方,正是小汤池!
她忙走过去,将草丛扒至一旁,里面赫然是文鸢生前费力扔出的文书和户籍!!
两根横梁凭空砸落,火势越来越猛,霍祈清捂着鼻,用力拉走阿闻,前脚踏出后院,只听身后一阵轰然巨响,十二层高塔瞬间化为残骸!
数十年来无数女婴冤魂得以解脱,在这场大火中得到洗礼,日夜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的宝湘楼不复存在,哀嚎的亡灵终于找到归宿。
阿闻搀着霍祈清,从大火中一步步走出来,她郑重看着在场两百多位女性,从文书中拿出两样纸。
“姑娘们,这里有你们的文书和户籍,此外,我还找到了这个。”
霍祈清站在高处,用身上仅剩的火折子燃起一小堆火。
她手上捏着厚厚一沓纸,眼尖的姑娘已经发现,那正是初入宝湘楼东家逼她们签下的卖身契。
阿闻的心莫名提了起来,像是被人捏作一团,在嗓子眼里打鼓。
霍祈清动作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两百多张卖身契被她投入火中,瞬间被火焰吞灭,纸灰在空中飞舞,火光映亮了她的脸庞,温柔又坚韧。
“你们中,若有归处,此后便自由了,拿上文书户籍就可以走。若没想好如何安身立命,就跟着我,何时想走,何时就离开。”
人群中有人低声落泪,紧接着十个,二十个人号啕大哭。
“无论从哪里来,因何来到此地,从此便是良身!朗朗乾日在天,千年江山为证,过去一切都与你们一刀两断,此后万里坦途,任君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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