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永昌坊集结起大批人马,城门处也多设了几处路障,惹得进出城的百姓人心惶惶。
一人忧心忡忡道:“最近几日究竟是怎么了?总有军爷进出城,莫不是盛京要打仗了?”
另一人嗤笑一声,不屑道:“真是没见识,盛京再怎么说也比岭南要安全,天子脚下,万城之主,岭南还没传来战况,盛京还能先被敌人攻进来不成?”
那人撇撇嘴,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阴阳怪气道:“你有见识,这么有见识还在这儿卖菜……”
成衣铺后面站着一男一女,女子头戴幕篱,双手抱臂倚着廊柱,见有官兵从道上远远行来,连将身子往里一躲。
曹逢时压低了帽檐,仔细观察一阵道:“姑娘,这些人不像来抓你的。”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前面长枪高马四排官兵齐齐踏过长街,后方步兵用大刀压着黑白囚服的犯人。
再定睛一看,这犯人披头散发,胡子拉碴,竟是一月前风光无比的永宁郡王府小世子--容世清!
霍祈清目光一紧,道:“逢时,暂时不能从永昌坊出去了,我们可以穿过归雁阁去城门。”
一众囚犯拖拉着镣铐,双手被禁锢在刑具里,双眸如一潭死水。偶尔抽动一下鼻子,像是已经看透生死,如果没有后面官兵催促,怕是连最后一步都懒得迈。
归雁阁是个青楼,霍祈清未来得及做男装,仍穿着昨日的旧青衣衫。
纵是将幕篱往下拉了拉,来往烂醉如泥的客人还是能一眼认出这是个姑娘,青楼门前站着个姑娘,不免好奇多打量了几眼。
曹逢时不动声色往她身前挡了挡,食客们自觉无趣,很快离开了。
归雁阁的老鸨十分热情,挥舞着手绢邀客入楼,见曹逢时二人衣着俭朴,顿时收了脸上的表情。
她用手帕捂着鼻,皱眉道:“诶诶,公子,我们这有低消的,交了钱才能进啊!”
曹逢时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元宝,老鸨虽看不上,但送上门的钱没有不收的道理,于是将元宝放进怀里,嘴巴一扯,嫌弃道:“行行行,就在一楼坐着吧。”
“后面那姑娘就别进来了。”她别过头去嘀咕,“什么人啊带着小姑娘来吃白食……”
说罢正欲转身,一只纤长的手将她从背后提溜了起来,老鸨几乎要双脚腾空,一道威胁意味十足的清脆声音在耳边响起。
“去二楼,给我选个最好的位置,要能看见法场的。”霍祈清凤眼微眯,拿出一枚金锭在老鸨面前晃了晃,将她勾的眼神不自觉跟着金锭走。
“我,能进去了吗?”
“能能能!!姑娘你一看就是有福之人,您来我们雁归阁绝对不虚此行啊!”老鸨一边将人往二楼的雅间引,一边强烈推荐道:“我们楼的姑娘各个能歌善舞,划拳行令,诗词歌赋都不在话下!”
见曹逢时满脸通红,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老鸨‘呀’了一声,不好意思地虚掩着嘴巴,笑道:“姑娘……不若老身亲自去隔壁请两个清倌过来?”
霍祈清不悦地瞥了她一眼,老鸨立马乖乖让出身子。
“不必,叫个机灵的就行。”霍祈清擦了擦刚碰到老鸨的手,“最好不会喝酒啊。”
“是是是,老身这就去。”老鸨三步并作两步退出去。轻声将门带上。
霍祈清将雅间的舷窗打开一条小缝,往里看了看,刚好能瞧见凌冽寒风下容世清颓废的半张脸,上座的三位监斩官面容严肃,只待香灭火尽,便扔下行刑令。
正待收回视线,余光瞥见角落处一道熟悉的身影老神在在喝着茶,霍祈清瞳孔陡然放大,不可置信般又看了两眼。
谢承安?!
怎么哪都有他?
是了,此案御史台全权负责,他虽已贬职,监斩资格还是有的。
只不过……别人的人头都快落地了,他在这悠哉悠哉喝茶,真的好吗?
霍祈清一脸难评地转过头,正见曹逢时眼观鼻鼻观心垂着头,绯红从头顶蔓延至手心,不敢将眼神放在别处。
她不由笑出声来,忍俊不禁道:“逢时,这里没别人,你把头抬起来吧。”
像是将他头上的千斤顶拿了下来,他长舒一口气,头一次语气里带了些嗔怪意味,“你怎么还叫她带人进来?”
“城门处看守实在太严,为防万一,我们找个熟悉情况的人问问。”她指着窗外,示意曹逢时到舷窗边上来,“法场行刑。”
门忽然被轻轻推开,进来一位手拿胡琴,年岁不大的小姑娘,见两人聚精会神盯着窗外,没做打扰。
她眼神骨碌碌一转,掂手掂脚走到一旁坐下。
最后一炷香燃尽,监斩官身子一晃清醒过来,眼神瞟向角落处喝茶的某人,咂摸下嘴,胡须微动,将那令牌往地上狠狠一扔。
刽子手立马接到信号,举起闪着寒光的大刀,往上面猛吐了一口酒。
“且慢!”
监斩官内心长叹口气,这位爷明明早上都打算启程前往渝州赴任了,撞上午门行刑非要跟着凑个热闹,造孽!
张大人扯扯嘴角,今日出京兆府偏就忘了看黄历,碰上这么个瘟神,因着谢尚书的关系,不得不换上笑脸相迎:“小谢大人怎么啦?可是茶不合胃口?”
“确实难喝。”谢承安眉头轻挑,指了指阳光下瘫如死泥的容世清,“这个人,我亲自行刑。”
容世清干瘪的身子终于有了一丝动静,他浑浊的眼球微动,透过枯黄的头发望过去,指着他的青年马尾高束,身姿欣长,清贵俊雅。
看着他的眼神带了一丝不屑,厌恶,语气却又暗含期待。
复杂得很。
为何要亲自执行?
大刀落下之际,他听见从自己干涩喉咙间发出一道嘶哑:“谢大人,我何时得罪了你?”
“没得罪我,只是受人之托罢了。”谢承安唇边噙着一抹笑意,“你说,等大业将成,要让霍府的五姑娘给你磕头认错,乖乖入你府门?”
听到恨之入骨的名字,容世清胸脯剧烈起伏,按捺不住狂跳的心脏,突然扑向谢承安恶狠狠道:“是她让你来的?!是她让你来杀我的?!她已经让我家破人亡了还想如何?!我做鬼都不会放过她!!”
监斩官‘蹭’地一下直起身来,生怕容世清误伤到小谢大人,颤着手指挥周边卫兵上前拦住。
谢承安抬手止住了他们,利落一刀进了容世清腹中,容世清连退两步,愤怒的嘶吼戛然而止,瞪大了眼看着他。
谢承安冷冷道:“害你家破人亡的是你和你爹欲壑难填的野心,和旁人有什么关系?”
他略抬起脚,将这人狠狠压跪在地,不得动弹半分。
容世清被迫跪下身子,拼命将头抬起。谢承安微俯身子,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充斥着冷漠的声调在他耳边响起最后警告。
“不是你的,别觊觎。”
手起刀落,一道鲜血霎时染红整片白幡,容世清人头落地,充满血丝的不甘眼神睁得老大,血迹顺着步阶缓缓淌下来,百姓自觉齐齐往后退。
谢承安抬头看了眼层云尽显的微光,半晌没有说话。
霍毓,我赴约了。
你在哪?
眼角余光一道熟悉的青衫身影闪过,谢承安敏锐捕捉到这抹倩影,猛地回头,眼神渐渐黯淡下来。
是个穿青衫拉胡琴的小姑娘,瞧着至多不过十三岁。
他不由弯起唇角苦笑,自己竟也会有看错眼的一天。
“刑犯已处理,通知城门处路障可除去了!天天这么遮着是生怕引不起民心猜疑吗?!”谢承安大刀阔斧背手走过去,留下一连串的命令。
京兆府张大人合袖附和道:“小谢大人说的是,马上着人除掉,免得耽误百姓们进城谋生。”
谢承安翻身上马,连余光都不曾给张大人,马蹄扬起阵阵尘灰,这便一骑绝尘了。
身后小吏见堂官这副碰了一鼻子灰的模样,打抱不平道:“他谢承安冲什么啊?除了有个好家世还有什么?都被贬职了还敢这么对您!”
他这话听着安慰人,实则下刀子般处处戳到张大人的痛处。
张大人出身寒门,一路科考攀关系才走到今日的位子。
张大人如今京兆府任职七品官员,比贬职后的谢承安还要低两级。
张大人一把年纪才调去盛京任职,谢承安……出生在盛京。
一忍再忍,终是咽不下这口恶气,他抖着胡子数落小吏:“今日卷宗都誊抄入案了?还有闲工夫议论别人的不是!我看还是给你留的任务太少了!”
小吏一愣,忙不迭低点头:“大人,小人有错,这就回去领罚!”
他收起卖弄聪明的模样,堆起满脸谦卑:“谢大人好极了,年少有为,绝顶聪明,风……丰神俊朗!”
小吏肚子里没什么墨水,成日夸来夸去就会这么几句词,张大人睨他一眼,点了点他的额头:“你迟早亏在这张嘴上!”
“罢了,就罚你,去陈记给我买些果子!”
比起自己在官场上周转斡旋以求生的蝼蚁模样,或许小吏这种张牙舞爪的态度,才能刺醒麻木不仁的大邺官场吧。
唉!长路漫漫,任重道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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