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都是偏远荒蛮之地的镇子，但镇比镇气死人。这厢粗粗一扫，足有常红袖定居的无名小镇四倍余，而且来往者基本携家带口，戴着金项圈的小胖妞蹦跶蹦跶甩小辫子，别提多有烟火气了。

与驴同行这么多日，洁癖发作的常红袖觉得自己快馊出味了，一入镇就嚷嚷着去客栈歇脚洗漱，否则她就原地跳湖，与鱼同游。

芍药从袖口掏出钱袋，数了数里面的碎银子，真心觉得这个掌门实在是太难伺候，若不是看在作品火遍整个江湖的身价早晚番十番的份上，她早撂挑子跑路了。二人投进一个有些年头的破落客栈，洗漱白净后并肩在窗前擦头发。只听楼下草棚里乘凉吃瓜的大汉们散落几处，三三两两嘴里都在议论新近江湖传闻。剑炉太一阁裴阁主跑路了，带着十八岁的亲传女弟子卷公款跑路，没办法，只能公开拍卖藏剑阁里的宝贝藏剑，一剑二十两一剑二十两，先到先得，晚来空手。

常红袖听得入神，芍药便知晓其心思，遂问，“掌门，我们是否也去剑庐山凑个热闹？”

“去，我要去大肆采购一番。”

二十两一把剑，把两个人卖了都凑不齐，芍药不免泼冷水，“经费不够。”

常红袖将依旧湿润的长发挽到耳后，“二手的总是便宜一些的，或者，盗版的也可以。”

买个二十几把，只要打上剑庐山的烙印即可身价翻十倍，反正太一阁裴阁主的名声已经臭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再背个黑锅也没什么不可以。

芍药在心里翻白眼，“你是要拿回来倒卖吧。”

被戳破依旧厚脸皮地点头，“有很高的利润哦。”越偏远的地方东西卖的越昂贵，这是共识。

“你还是江湖中人不是？如此鸡贼，一点都不正气。”哪怕是抢劫也比倒买倒卖要正经一点吧？

“江湖中人怎么了，江湖中人穷是绝大多数。”她想要脱贫不是顺利成章的吗？

未免气死自己，芍药连忙换话题，“你总自吹自擂说自己是天下第一，天下第一不需要刀剑也依旧能赢的。”如同先前看的小白脸一般，一个普通的簸箕就可以斩断武器，端看主人内力功夫雄厚不。

“哼，”败家掌门一仰头，“你就说你给不给我买。”

芍药不吃这套，“绝不去剑庐山凑热闹，人多，是非必然也多。”

“剑庐山下小镇的糖葫芦有生难忘。”

“糖葫芦吃了对牙齿不好。”

好大一个人坐地耍赖，“不买我不走。”

“……”

芍药捂脸，无地自容，真的好幼稚。

十二日后，剑庐山林间。

“掌门你怎么不走了呀？”芍药阴阳怪气地问到。

“我们确实迷路了。”死犟的人终于低下高贵的头颅，承认错误。两刻钟之前就已然完全迷失方向，偏生这位大佬就是不承认，就要说自己走得没有错。现在好了，驴呢丢半山腰了，路呢也找不到了，人呢，肚子咕咕叫，还耍赖不好好听话。

常红袖抬手，制止芍药的情绪抒发，朝斜后方道，“乔春衫，你也……迷路了吧。”

芍药瞳孔一震，对方跟了这许久她竟毫无半点察觉，这偌大的山林，静逸的只能听闻鸟叫，却丝毫没有脚步声泄露。这白衣小子的轻功该有多高？

芍药心生忌惮，却无显露。

白衣青年顺着风飘向二人，步伐轻盈如羽，“确实如此，还请少侠指点迷津。”

面带柔相的芍药全身鸡皮疙瘩立起了来，慌忙思考自己方才有没有话里话外泄露什么。

常红袖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叉腰，“一起等人捞吧。”既然裴阁主跑路成了现今江湖热门话题，剑庐山必然会成为武林人士必刷踩点之地，多的是人想要趁人之危捡漏捞便宜，她们肯定能遇到其他人的。

外人在旁，芍药拘谨地不敢喊掌门，“老常我饿了。”

累到顾不上洁癖，坐在树下玩虫子的常红袖也揉肚子，“我也饿了。”她们这一路走小道，正经乡镇没遇到几个，已经好多天没有好好吃饭了，总是饥一顿饱一顿的。

两人齐齐抬头看向乔春衫。

乔春衫受不了这眼巴巴的眼神，莫名有些紧张，只能从袖口掏出先前用了一半的鱼食饼，“这虽然是鱼食，却也是新鲜食粮所制，不知二位……”

话没说完，二人点头，“介意。”宁死不吃鱼食。

三人许久无话，只有肚子在叫。

芍药望了一望见黑的天色，朝乔春衫道，“乔少侠，你背后带着鱼竿，要不然我们试着钓些鱼可好？”

就是不知道哪里能找到水源。

“别想了，太一阁选址就是在金火旺盛，戊土横行之地，整个山头全是大石不可能有水来泄气。”

常红袖站起身，打扫自己下摆粘着的土块，指着树杈高处，“但我们可以捕鸟。”

其余二人抚摸扁扁的肚子，妥协了。

芍药年纪小，又不会武功，便老老实实在原地等待。常红袖和乔春衫二人运气而起，借着树摆之势，拔地而起，扶云直上。虽然两人十几日前有过一次短暂交汇，但乔春衫摸不清常红袖的路数，出口试探，“少侠你的轻功也着实不俗。”

常红袖手里攥着拴胡萝卜的细竹竿，上面用兜布做成个网状，虽然起不到什么作用，但也算是一个趁手的捕鸟器具，“你甭打听我，我也不理你，好吧。”

“之前我听她唤你老常。”乔春衫不气馁，继续好脾气地诱导她多说话。

“我姓常。”

乔春衫抱拳，很是礼貌，“失礼了，常兄。”

常红袖本就饿的没耐心，懒得废话，改道飞至另一棵树，“没抓到晚饭之前，不要跟我称兄道弟。”

乔春衫的钓竿十分有用，即使不在水中，那鱼钩仿佛可控般随着白衣侠客的心念而动，不一会儿就打落两只路过的飞鸟。树底下喝水的芍药眼不错地盯着他那鱼竿看，一直在思考。而另一棵树上的常红袖兜了半天，误伤许多树叶，只留下几颗未熟透的青涩果子。

重新落地，焦急等待的芍药飞奔过去，兴奋地开始生火烤肉。然而，期待再久，这肉还是没能落入三人口中。

芍药心灵手巧，将几颗青果捣成泥，与自带的调料包一并均匀涂抹在去了羽毛的鸟肉上，稍稍腌制入味后用小火烧烤，直至肉的表面显现出可口诱人的金黄色。香味溢出来的时候，三人同步地吞咽口水。谁料突然一道黑影从地底下钻出，火中夺食。

三人皆惊。

劫匪竟然是个五六岁年纪的幼童稚子。

显然，三人再怎么气鼓鼓也不能殴打儿童，只能作罢认栽。

饿到恍惚的芍药不理解，“这怎么还有抢食的呢？”真真是烤好的鸟到嘴边飞了。

烤鸟肉三下两下被幼童啃下大半，咔呲咔呲，仿佛嚼的不是鸟肉，而是三人的反酸水的胃。

短促几声哨音，小童子将肉扔在地上，撒腿跑走。

“太过分了，竟然还浪费食物。”芍药的口水都流下来了。

“来人了。”乔春衫耳力不俗，心下徒生戒备，将二人挡在身后。

太阳已然落下，天黑也看不出来是谁，只见对面的人掏出火折子，吹了一吹，才显露出面容。

锦衣华服，白白胖胖像是个有钱的老员外，来人抱拳，“偶遇小友真是缘分，老朽赵九川，这是我家内人，梅娘子，我夫妇二人上了这剑庐山，却迷路不知身在何方。还不知少侠和内眷的名讳，可否为老朽指点方向。”

常红袖特意粗着嗓子回复，“不是内眷。”

见老员外诧异，被抢食物满肚子气的乔春衫也加入胡说八道行列，“这位少侠虽然喜好穿裙装，但实为男子。”

这江湖什么奇葩都有，老员外也不好意思显露出来，只能抱拳，“啊，竟然是老朽看走眼了，失礼失礼。”

先前鸟肉劫匪从妇人梅娘子的裙摆后方探出小脑袋瓜，妇人柔和地抚摸着脸蛋子，常红袖逗弄这小童子，“令郎倒是生的活泼可爱……”

赵九川得意地笑开来，在火折子下举起手，将大拇指上的机关扳指显露出来，“此乃老朽生平得意之作，二位少侠且看，此子并非真正幼童乃是机关人偶。”

戴着扳指的拇指动一动，小童子便腼腆地走过来将双手抬起，在火折子的照应下，确实能看出腕骨指缝的链接缝合痕迹。

“傀儡机关傀儡术。”被忽视很彻底的芍药在后方默念，“东临梅家。”

常红袖抖抖长袖，活似一个大扑棱蛾子，“实在找不对上山的路，不如与我们一起同行，可好？”

赵九川笑呵呵地应下，耐不住地搓搓手指，“甚好甚好，老朽求之不得，那就劳烦两位少侠了。”

常红袖一笑，细看了一眼赵九川指间的茧子，与芍药对视一眼，二人彼此都心知肚明。

乔春衫并无异议。

一行五人带着一偶，一起摸黑攀上剑庐所在的山顶。

待他们抵达之时，远方已然现出一丝浅薄天光，而顶峰已然有一群人在等待中。正值春夏，山巅却风寒陡峭，平时用内劲护体的江湖人士纷纷不再托大，三三两两合围成一团来取暖。芍药乍然见到这么多成群结队的武林中人，还带着满心的戒备。乔春衫似乎也没见过这个场面，刚刚来时的疲惫饥饿感一扫而空，眼睛亮晶晶地扫视众人。唯有常红袖赵九川二人似乎早有准备，见此人头攒动的场面还会心一笑，心道来对地方了，此处必有宝贝。

梅娘子给大家分了一些薯干，虽然不顶饱，但总比腹中空空要强许多。

待天逐渐变亮，众人才窥得剑庐山全貌，只见山峰最高点竟是一柄古剑样式的天然陨石插入在坚硬如铁的山石中，剑柄立在外，上面刻写剑庐山太一阁六个大字。那山石下方就是太一阁的基座，遥遥望去炊烟缥缈宛若仙境，从这里练就出的刀剑必然不会是凡品。这太一阁的防范意识也是很到位了，六道碗口粗细的精铁锁挂链子从崖口拉到峭壁另一端，下方被全部挖空，形成万丈悬崖。若是想从山顶进入这太一阁，必须要从这挂链走，似乎是唯一的出入口。

等了一夜的众江湖人士看清这悬崖后，纷纷退后一步，感叹，“夭寿了，太一这是挖空一座山。”

一个浓眉大眼，目光炯炯有神的高大青年人，背后背着一把大刀，反而上前一步，“没想到太一阁竟如此财大气粗，修缮此山定然花了不少财力人力。”

同样立在前方的一身素衣道袍的马虚真人腕间浮尘一甩，气不打一处来，“没事净搞这些个无用花头。”只见他背过手来先一步踏出，竟然用卓越的轻功顺着碗口粗细的精铁锁挂链子过到另一端。他的步伐谨慎，并未有托大，足足耗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到达另一侧，后方的众人皆为他的大胆捏一把汗。

芍药借着注意力集中在马虚真人身上的这个档口，自己跑到山崖边另一处的锁挂探看，只见临近的铁链上皆有统一规格的沉重划痕，并非单人单力所为。想必先前太一阁必然有更为方便的进入之法，奈何如今裴阁主跑路，剑庐山内外因此将其停止运行，导致一帮轻功不济又不敢托大的人堵在入口处。如热锅蚂蚁般忐忑，却不知如何进入。

一个身形瘦削，站没站相，一脸被酒色财气带衰身体的男子毫无顾忌地翻了个白眼，不屑地切了一声。近前的几人听到动静，皆转头望他，这人莫不是看那道人轻功卓绝，嫉妒能耐？江湖上虽然有诸多纷争弱肉强食，但在六大派的把持镇压下还算太平，况且，江湖众人向来看重本事和胆识，这两样刚刚过去的道人有，这面前的畏畏缩缩的可绝没有理由看不起对方。应该反过来才是。

芍药从头到尾将这人背影扫过，心中有了评判。

见众人有微词，背着大刀的英武壮硕青年人再次朗声开口，“诸位莫怪，我师弟自小就是这般直爽，鄙人易武双，这是本门师弟，秦汇。我二人奉门派之命前来助阵太一阁新任阁主大选。待我发出信号，太一阁内里自然会派出缆车接送我等入阁。”

等待一夜，先前如霜打的茄子般的众人纷纷活络起来，开始运功化解身体的狼狈。常红袖和芍药对视一眼，二人都明白这所谓的缆车不会响应，还是要想办法自己跨越这万丈悬崖才可。若是常红袖单人还可一试，但带着完全不会轻功的芍药，必然难办。关乎性命之事，不可仓促而定。

从家带出来的包裹中有家伙事，但需要更多人相助。

“常兄，让我来吧。”乔春衫满眼散发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常红袖把他扒拉到一旁，以免挡了自己的脸，“诸位，我有一物，可以帮助所有人快速越过这险峡，唯一的条件便是需要三位轻功卓越、臂力强劲的人与我一同而行，不知哪位何人愿意？”

众人垂首嘀嘀咕咕。能先入阁，必然是好事，这种抢购肯定赶早不赶晚，去晚了，宝贝都被抢没了。

“此物名叫鹰勾爪，有二十丈的长度，内绳乃精钢编织，可承受得住四人的重量。现在除了我，其他三位腰间绑住红绸，一人护住一段距离，在过路人乏力之时，助人一臂之力，飞荡过去。”

其实众人被这万丈悬崖吓破胆，根本没注意过这锁挂的长度并不夸张，先前走过去的马虚真人行进那般缓慢只是因为生性谨慎，步子迈不开才给了众人距离非常长的错觉。实际上，刚刚所有人聚精会神地盯着马虚真人走锁挂的时候，她已然捡起一颗石子，打到对面去了。

不到百丈距离，四个人足矣。

赵九川牵着偶童的小手来到芍药身边，出于一个商人本分，他大概是想要博取一些利益。可出乎芍药的意料，赵员外开口便是劝常红袖三思，实际上他先前坐过这剑庐山太一阁的缆车，现在车未至，只是因为时辰不对，所以劝大家保守看待再等一等也未必不可，莫要因小失大。

赵九川的规劝也不是没有道理，众人虽然都在江湖上讨口饭吃，却惜命的很。

见所有人跼蹐不安，先前背刀客那翻白眼的师弟秦汇率先开口，“好主意，算小爷一个。”

赵九川还激动地颤手要劝，就被高他足足两头的壮汉易武双开口镇住，“我也可。”

常红袖点头，“好，那我们且试试。”

乔春衫激动的脸颊充血，小白脸变成了小粉脸。

易武双本想商量一下排序，却没料到这位师弟毫无废话，挂上红绸便立刻施展轻功，瞬时间飞至十米远，将鹰勾爪挂到前面挂链位置。看他那挺不直的腰背，本以为秦汇此人性格不会如此果断，易武双好似也被震住了般，但机不可失，他自己便也紧了紧腰间红绸跳下一荡。人果然不可貌相，借着大高个易武双的力道，悬崖边上的乔春衫也抓紧自己腰间的红绸荡了出去，惯力将人送至更远的悬崖中央。见时机合适，乔春衫手中的鹰勾爪射到挂链上，成功绑定在中央位置。他鱼竿使顺手了，鹰勾爪这种武器对他来说，轻而易举。见三人都稳妥地挂好，围观的众人松一口气。

“我来了。”常红袖腰间也有红绸，另一端却是松散的，只见她跃起如同马虚真人般奔跑在挂链上，正好经过秦汇时脚步一滑，秦汇眼疾手快抓住她散落的红绸，连忙将其扯住。

见他抓牢，无后顾之忧的常红袖索性跳了下去，抓着秦汇和乔春衫腰间相连的红绸一并过到乔春衫的位置，“再推我一把。”

乔春衫与她对掌，借她一臂之力将她送出，见人顺顺利利挂上鹰勾爪，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掌心都是汗。常红袖此举虽然看起来不消片刻且轻松无比，却非一般胆识之士可以做到，乔春衫内心都担忧她一个不慎掉下去，常红袖去面色如常。

见四人皆已挂成，山崖边上众人立刻兴奋起来。其实大多数人都只是轻功不够一口气撑起整条道，昨夜寒风刺骨被冻僵了四肢，但一想到下方有人接应他们，即使不小心滑步下去也可保命，便都欣喜上前跃跃欲试。

赵九川背上梅娘子，将懵懂的偶童子甩给下方吊着的秦汇，也排队随着众人一并走过去。而自有人看在常红袖乔春衫的面子上，将不会轻功的芍药一并带过。待多数人迅速过链，底下悬挂的四人才按照先前的法子，荡过去。

易武双将红绸还回去，悬挂的手腕及小臂皆有酸痛感，他拍拍常红袖肩膀，赏赞到，“兄台好臂力。”常红袖潇洒一笑，却不知她内心想把这句话送给那位依旧站没站相的软塌塌秦汇。二人一个打头，一个收尾，常红袖真切感受到三人坠于身下的巨大压力，表情差点没崩住。

秦汇比她稳。

有人信，自然也有不信他们的人，打算守在山崖等待太一阁派缆车来接，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常红袖也无法强求。现如今成功到达崖另一侧，众人感激三人的无私奉献，纷纷抱拳道谢，寒暄一番，一起进入太一阁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