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旧物入箱

燕无咎手中紧握着剑,他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力气,用剑尖处挑开发丝部分,露出女人头的脸。

真的是一张脸。不是小动物,甚至不是动物皮毛做成的抱枕,而是一张脸,一张女人的脸,一张眉目艳丽、脸颊瘦削的女人的脸,一张死不瞑目的女人的脸。

他没有作呕,只是沉默,思考他刚才坐人家头上了,是不是不太礼貌。

“对不起啊。”他鞠躬道歉。

沈孤灯察觉他状态不太对劲,连忙将人拉走,不过不知为何,凑近看到仰爬着的女人头时怔愣一瞬。

不过燕无咎现在无暇思考这些。

“哪里来的人头?”缓了好一会儿,燕无咎嘴唇发白,问。被封闭起来的喜轿里的女人头,还能是谁的头呢?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这一次,没有哭声,没有幻觉,火烧的疼痛还是如约而至。他全身发冷。

轿子里原本的新娘去哪了?

比他反应更大的是铁三,这个一向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高壮汉子在他用剑挑开发丝后,脸色白了又白,退后时踯躅踉跄,最后跌坐在土地上,发出“哎呦”一声怪叫,口呼:“这不可能啊,不可能啊……”

不仅是铁三,铁鸿文僵在原地,全身上下唯独只能控制一双眼睛,在燕无咎和女人头之间来回审视。

巫槐做出像狗一样的嗅闻动作,喃喃:“奇怪,明明长得一模一样……”明明长得一模一样,怎么闻起来味道不一样呢?

狐串和夜猫两兄弟,刚吐完,见此情形,大喊:“妖怪!”又继续互相搀扶着去吐了。

“什么情况?”燕无咎觉得莫名其妙,他看向沈孤灯,示意他给自己个解释。女人头固然吓人,但前面已经死了两个人了,这些人不至于反应这么大吧?

沈孤灯挑眉:“你看不见吗?”

“什么?”

沈孤灯指了指人头,又指了指燕无咎,点明:“脸。”

“我的脸怎么了吗?”燕无咎摸上自己的脸,他扯住僵直站着的铁鸿文,“喂!嫁妆里有铜镜没有?拿给我看看。”

他随口一说,但铁鸿文不知为何看起来很怕他,听到他吩咐,手脚并用地爬去装嫁妆的马车,竟然当真给他摸出一面手掌大小的铜镜出来。

这铜镜是旧物,灰尘、油垢、锈迹、缺口爬满表面,中和了长期使用后的温润感,不好看也不难看,放在嫁妆里也不合时宜。

浑浊的镜面里倒映出他的脸。眉毛是他的眉毛,嘴巴也是他的嘴巴,一切都很正常。他疑惑地看向沈孤灯。

“是她的脸,和你的——”沈孤灯顿了一下,似乎在措辞,“很像。”

女人头,毋庸置疑属于一个很美的女人,若不是只剩下一个脑袋,恐怕是能摄人心魄的。这样一个柳叶眉,樱桃嘴的女人的脸,和他哪里像呢?他不由得再次审视镜子里自己不带一丝女气的脸。

青年的脸甚至称不上秀美,也不精致,只是独有一股健气建构在眉宇之间。

这样两张脸,即使重合在一起,也找不出相似点。

“哪里像?”他问。

“不一样。”巫槐冷静下来,提出疑点,“你单看眉毛,单看眼睛,单看嘴巴,不一样。但是放在一起看倒像是一模一样。”

“装神弄鬼!”狐串吐得嘴里泛苦,气不过,上前踹了女人头一脚。这女人头颈部断点特别巧妙,使它圆润得像个球一样滚开了,免得再挨第二脚。

嚯——嚯——嚯——

狐串气不过,追着女人头跑了两步,又要伸脚去踹它脸。

“嗷!”他突然惨叫一声。

女人头张嘴了。

它报复性地死咬着他的小腿,像某种捕兽夹。

燕无咎愣愣地盯着这一幕,指尖捏着铜镜,脑子里闪过帕子上的诗句——“旧物不入箱”。他低头看向手中的镜子,手发抖,发软,镜子掉在地上,碎了。

铜镜碎了?他眼睛发直。这样坚硬的东西怎么能碎?

刹那间,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脑子里快速闪过所有的、已经死人的或没有灵验的帕子上的诗句。

“新娘不出轿,人行成对双,哭者立斩头,旧物不入箱,人藏三进中 ,笑方寿命长 ……””

“笑!快笑!”他几乎是嘶吼着。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死马当活马医。

与此同时,他脑中闪过一个疑问——“三进”是什么?时人称呼房子,常用一进、二进、三进,三进大院便有三个院落,外院内院后罩房,越往里走越私密。

更疑惑的是,不管这个诗句出自谁手,如果要杀人,何苦留下一线生机?如果不全为了杀人,又是多大的恨意才会让他们死无全尸?

狐串疼得咬牙切齿,不过现下这状况,谁突然出声提意见他都会听的,下意识便挤出一个苦笑,脸像堆积在一起的旧麻布,层层叠叠,丑陋至极。

人头终于松开了她的牙齿。夜猫从身后搂住狐串瘫软的上半身,使劲往后拖,二者才终于得以分开。被拖开的人,像水蛇似的滑倒地上,脸上一片空白。

谁曾想喘息不过片刻,人头又追咬起来,和没牵绳的疯狗似的,只无厘头地到处乱窜。

燕无咎小心避开她的行进路线,终于反应过来:“你们到底又犯了什么忌讳?”他面色严肃地建议:“把所有嫁妆箱子都打开看看。”

铁三面容扭曲,梗着脖子不说话。

“孙家的给女儿的陪嫁,我这个新娘子没权利开了不成。”燕无咎坚持。

铁三一咬牙,“开!”

四箱嫁妆箱笼,结结实实堆在车上,开箱前由铁鸿文对着四周大喊几句,约摸着是些行话,提醒小毛贼和绿林莫要打铁衣局的主意。

如此一看来,这伙镖师的上下级就相当清楚了。铁三是镖头,打杂喊话的是趟子手,其余的便是普通镖师了。

这些箱笼里似乎没有金银财物,只有些……木头?不,倒像是某种家具上拆分下来的部件,打眼看过去是黄花梨木——不难猜,这家具就该是这行人在酒馆里提过的千金拔步床了。

木头,木头,木头,除了木头,就是木头,各式各样的随意堆就的木头。燕无咎原本不太清明的脑子却突然清醒一瞬,他僵硬地问铁鸿文:“你怎么知道镜子在哪的?”

若是箱子里的东西放置整齐,那也无可厚非,但如此混乱的摆放中,怎么才能准确找到一面小小的铜镜?

铁鸿文被他问得发蒙,对啊,这嫁妆里怎么掺进去了面铜镜?是谁塞进去的时候被他看到了吗?好像是……他一拍脑门:“六哥不是管嫁妆的嘛?问问六哥不就好了!他肯定最清楚!”

“张老六……”铁三怔愣,随即发疯道,“怎么少了一个人?人呢!”他一边捶嫁妆箱子,一边喃喃:“我数过了的啊,七个,一个都不少……”

他又抬头,执拗地清点人数:“一、二……七……没错啊,我带出来的时候就是七个人啊……”

他似乎是有些疯魔了,反复点数,都是七个。

直到铁鸿文颤颤巍巍打断他计数:“三哥,我们这回出来的是八个兄弟啊。”

“不可能!”铁□□应激烈,“我出门前在石敢当前点过数的,明明是七个!”

铁鸿文一拍脑袋,终于回想起来:“六哥当时好像拉肚跑茅房了,他让我说一声来着,不过我当时着急去扛镖旗,给忘了。”

“八个?”铁三面色很难看,“不对,不对……”

铁鸿文连忙示范给他看:“三哥一个,我一个,鬼哥一个,二牛、虎子、狐狸和夜猫子……”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沈哥。这可不就是八——”

话音戛然而止,显然他也意识到这一堪称荒唐的、数字上的问题——不是七个人!甚至不是他一直认为的八个人!他们这次出门押镖的是九个兄弟!

铁三有些疯了:“怎么又数出九个来了?!错了,错了,全都错了……”

燕无咎管不得他们这些算数问题,他心里有了成算,拉着沈孤灯围着嫁妆箱子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扒拉几回,确定了箱子里没有其他东西了才站定。

他端详片刻,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这千金拔步床是几进的?”

“几进的?”铁三喃喃重复,庞大的身躯山一样地垮下来。

“三进。”铁鸿文回答。

三进。

“这点东西能拼成三进?”燕无咎皱眉。

铁鸿文也死抿着唇不说话了。

一群敲不开壳的死蚌精。燕无咎无法,求助似得看向沈孤灯,盼着这位万年不开口的主能给他捧捧场。

沈孤灯配合他摇头。

虽然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因着这人目前在他这里信誉度还算高,燕无咎心里有了底。

这人群里有鬼。

混进去的贪鬼,馋鬼。

不怕人里有鬼,怕就怕没人,全是鬼。

人藏三进中。若是拼凑不出三进,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看死没死人就知道了。燕无咎恶毒地想。总归死的是算不上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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