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大暑日。
直至长尾降落于白白的鹰巢,发出一阵清啸,呼唤着往日那个闻香来接食盒的陌生来客,梅初雪仍未看见,宝夕篱那一张看惯了的脸。
梅初雪走至宝夕篱睡觉的山洞。
“梅初雪,你来啦!”正如夕篱初闻冰川迁徙之“鬼音”的那一晚,夕篱正等着梅初雪来寻他。
夕篱以十余床厚重的绣花缎被,搭出了一顶歪歪斜斜的“小帐篷”(厚被是夕篱写纸条子让梅冷峰送上崖的,名义,是用以研究冰元虫)。
夕篱掀开歪斜帐篷的一角,开心地招呼梅初雪道:“梅初雪,下雪了!快,进来看六月飘雪。”
梅初雪低身进入帐篷。厚被隔绝了洞中本就微弱的冰光,帐篷里,是深渊一般的、纯粹的黑暗。
邀请梅初雪与自己一同进入纯粹的黑暗中国后,夕篱从身侧的厚被下,摸索出了一枚夜明珠(夜明珠自然也是夕篱写纸条子让梅冷峰送上崖的,名义,仍是用以研究冰元虫)。
夜明珠徐徐照亮了黑暗。
梅初雪看见,宝夕篱那与他身形相匹、极长的五指,托着一颗看起来有些“雾蒙蒙”的冰球。
这冰球有些奇怪,梅初雪一眼看出,它明明很纯净、不掺一丝杂质和气泡,冰体却不甚透明。
冰球顶端,聚集着一团冰元虫———
不是如苍白骸骨、或纯白冰雪那样的白色,而是梅初雪从未见过的,红色,异常浓丽的红色。
夕篱一手高高托住冰球,一手移近了夜明珠,使夜明珠自下而上地照亮了指尖托起的冰球。
冰球顶端聚集着的、颜色深浓的一团“红云”,以寻常肉眼不可见的微弱韵律,蓦地颤动起来。
“红云”极轻、极轻地颤动着、颤动着,仿佛一团有生命的物质,极缓、极缓地吞吐着气息……
突然,如同一滴浓墨坠入清水,冰球顶端那一团规律呼吸着的深红云朵,毫无预兆地晕染开来:
粉红色的雪霰,轻轻柔柔地飘落下来———
那毕竟是千古难移的冰元虫。“红云”在冰球中“晕染”开来的速度,远不如墨汁在水中那样自由;但对于喜静懒动的冰元虫本身而言,粉红色雪霰以寻常肉眼可见的速度“飘动”起来,已是一种异象。
奇异的粉色的雪,在白濛濛的半透明的冰球里,飘落得极慢、极美、极其梦幻。
“想玩么?”夕篱将指尖冰球,递与梅初雪。
夕篱提醒道,“注意保温。你既不可让冰球里的冰沙融化成水,亦不可让冰沙凝结成冰块。”
原来冰球竟是中空的,其中还装着冰沙,故此冰球看来是雾蒙蒙的。他该如何制作这一颗冰球?
梅初雪以同样的手势,指尖托起冰球,以内力环绕住这一颗对温度极为敏感、工艺高超的冰球。
梅初雪将夜明珠,自下方,移至冰球左侧。
好似自何处拂来了一阵无端的风,风吹进了密闭的冰球,缓缓飘落着的粉色的雪,被风吹斜了。
梅初雪继而将夜明珠,移至冰球的另一侧。
那一阵无形的风,亦随着光照来的方向,而变换着风向,粉色的雪,亦随着风,飘向另一方向。
梅初雪将夜明珠,举至冰球上方:
那斜落而下的雪,竟然开始往上、往回“飘”!
见梅初雪已然掌握了冰球的玩耍方法,夕篱很是开心。夕篱亦开心,他与梅初雪一起、且唯有他二人一起,观赏到了冰元虫欢喜、好动的另一面。
夕篱可以想象,当霍远星吹起那一支诀别的笛曲时,冰元虫是如何追随着他的笛声,翩翩起舞,将那一支难以言述的离歌,凝结出永恒的模样。
“水中冰,冰中水,星月照耀水与冰……”
夕篱以他五音不全的嗓音,在梅初雪面前,大大方方地唱了出来:
“梅初雪,你可曾想过,为何冰元虫要发光?”
梅初雪微抬了眼睫,隔着装满了透明冰沙的半透明的冰球,宝夕篱的眼,被泅成了朦胧的墨色。
“因为喜欢。”
两抹朦胧湿润的黑色之下,是宝夕篱一如既往欣然咧开的、血气充足的唇:“因为冰太冷了,因为冰川深处太黑了。即便是忍耐力极强、强悍到几乎杀不死的冰元虫,依旧怀有趋光喜温的本能。
“冰元虫最愿意苏醒、最快乐生活的温度,是冰雪将融不溶、冰湖将凝未冻时的微妙温度;
“而阳光、或者火光,对冰元虫来说,太烫了、太近了,远方夜空里的熠熠星光,便恰好。
“此即’水中冰,冰中水,星月照耀水与冰’。”
梅初雪听懂了宝夕篱所说的“快乐生活”与“强悍存活”的差别。此时此刻冰球中的冰元虫,是欢喜的,故此,它们追逐着这光亮,快乐地游动着。
梅初雪问:“何谓’杀不死’。”
宝夕篱将脸,从冰球后探出,表情无不得意:
“我试过把冰元虫放在各色毒汁里煮、放在油里炸、放在鱼腥草里炒,然后接着把沸腾的毒汁、或者沸油,急速冰冻起来。我还试着催动真气,去烘烤它们、去过量地灌输它们、去炸碎它们。
“无论我如何施用酷刑,我都不曾闻见冰元虫散发出来的死气。当冰元虫面对种种恶劣情境,它们以不变应万变———它们当即进入休眠状态。
“睡着的冰元虫,类似冰川的永恒气息,不死不灭、不生不活,某种意义上,它们是无敌的。”
梅初雪从未在他闭关的骸骨大山洞里,看见宝夕篱让梅冷峰送上崖来的大锅、油瓶和鱼腥草。
梅初雪唇角微勾,原来宝夕篱天天临到饭点,才蓬头敞衣地漫步出他的小山洞,并非全是赖在被窝里睡懒觉,亦是在忙着炮烙和刑讯冰元虫。
“既然,冰元虫有人味,我便拿人的标准去思考它们。当我们人吃饱后,将意欲何为呢?
“自然,是做我们喜欢的事。故此,附着在神骸上的冰元虫们,每天吃得饱饱的,即便冰层里的温度,并非最适宜,但它们依然日日散发着愉悦的冰光。它们是真的好快乐,我嗅得出来。
“梅初雪,你那山洞里,既有神骸遗存,又有喜悦的冰元虫,实是闭关修炼的洞天福地。”
宝夕篱说完了,将他斜探出冰球的脸,藏回冰球之后。两只本就黑圆的大眼睛,猛地向前贴近冰球,将一整颗冰球,泅晕成一团湿漉漉的墨色。
宝夕篱似是在透过冰球,看梅初雪。
但梅初雪托着冰球的指尖,感受到了宝夕篱紧紧朝冰球贴上来的鼻尖,轻轻呼出的温热气息。
宝夕篱在嗅他,梅初雪感受得到。梅初雪知道,在宝夕篱的鼻子面前,一切真实都一览无余。
透过飘着雪的冰球,夕篱看着梅初雪,他说:
“梅初雪,生日快乐。
“这一颗装满了冰沙的冰球,还有关于冰元虫的小秘密,是我送给你的十九岁生日礼物。”
梅初雪点点头:“我很喜欢。”
夕篱开心地笑了,因为他的鼻子告诉他,梅初雪所言,绝非出于礼仪,而是他心中真情实感。
在一年之中,最为酷热的大暑时节里,夕篱和梅初雪,同坐在一顶黑暗的帐篷里,静静地看着,自闪光的冰球里,缓缓飘落着的粉红色的雪……
若此时此刻,时光能像冰元虫一样懒,日脚能像粉雪飘落得一样慢,二人共同的欢喜、能被冰封保存,便好了。夕篱心中,突然跳出这样的念头。
“水中冰,冰中水,星月照耀水与冰。雪成花,花成春,冰花春水照镜子,元来我是你……”
梅初雪哼唱完了古谣,蓦然开口问夕篱:
“你用什么,给冰元虫染的色?”
夕篱心虚极了:“樱桃酒。”
正是梅叶亲手为梅初雪酿造的红樱桃酒。
“樱桃酒?”宝夕篱脸上的心虚表情,看上去,绝非一瓮樱桃酒这样简单。
夕篱急忙解释道:“我试过很多种红色。我连血都试过。血的颜色太沉了,粉得没这么好看。”
“你竟用你自己的血试验?”
梅初雪严肃的质问,让夕篱有些懵了。
梅初雪常年保持着左手心的茧伤,不令其愈合,即是为了便以感知触碰茧中嫩肉时的疼痛。
若梅初雪需要感知疼痛,来保持危急时刻的清醒,那么夕篱以为,这疼痛,是可以存在的。
同样,夕篱不过是取了几杯血来做实验,用以解密冰元虫,这么小小一点儿的、几乎能马上愈合的伤口,夕篱自然以为,也是应当可以有的。
更何况,梅初雪看见粉红雪花飘落时的欣赏表情,更是应证了夕篱之前的猜测:
梅初雪爱喝的不是樱桃酒,而是喜欢看加入了冰块的樱桃酒,慢慢融化成渐淡、渐浅的红色……
粉色,才是梅初雪心里,至喜欢的颜色。
“我没有把梅叶酿的樱桃酒用完。我留了两杯。”心虚过后,夕篱心中,后知后觉地泛起了深深的委屈,“你还要看飘雪么?或是喝冰樱桃酒?”
“吃饭罢。”今天是梅初雪去拿的食盒。
“好,吃饭。”夕篱直接猛地站起,一头冲破了他辛辛苦苦以数十床厚重缎被,搭建成的帐篷。
帐篷易破,而冰,更是易消之物。
尤其是冰球中满装着的那一大抔将融不溶、将凝不冻的脆弱冰沙。没有人能不眠不休、不舍昼夜地,一直以内力维护着冰沙得以常存的微妙温度。
夕篱精心制作的这一颗六月飘雪的冰球,美丽,却短暂。
反是梅叶酿造的那一瓮酒液浑浊的樱桃酒,工艺朴实、酒味薄涩,却深受梅初雪的偏爱。
梅初雪一手托了冰球,一手拖过散落在地上的一床厚重缎被。梅初雪用厚被,将冰球严严实实地包了,接着,他从宝夕篱用冰砖堆成的冰柜里,把那一瓮剩了些底儿的樱桃酒抬出来,把厚被裹紧的冰球,放了进去:
如此,至少确保了冰球不会融化;
即便冰球里的冰沙,凝结成了冰块,那飘落着的粉雪,亦会在冰球里凝固成一方不变的美景。
偶尔拿出来赏一赏,亦能继续怡目、怡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