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篱不信:“你如何试?”即使是梅初雪的剑,亦不曾让神骸上的冰元虫触动、感动、游动起来。
何况,剑神此时正闭关,不可打扰。
“梅春雪”特意点醒破竹竿:“厨房冰窖。”
师父一次性削了足量的十余方大冰块,由长尾从崖上运下来,储放在梅林厨房的地下冰窖里。
“厨房冰窖!”夕篱大叫起来,他苦苦追寻的冰元虫,竟然就大批量的堆放在梅林的厨房里!
夕篱不得不承认,这一招,很绝。
在足以冰镇梅林上千口人食物的巨型冰窖里,窃贼如何能分清,哪一块大冰砖里是不发光的冰元虫,哪一块大冰砖里只是些杂质和气泡呢?
堂堂剑神,怎么可能每月每季地按时出关下崖来,就为了去卖区区几块碎冰?此种零碎琐事,弟子梅初雪和梅冷峰,亦无须去做。
“我是愈发钦佩剑神了。”夕篱想了想,最后开口道,“关于冰元虫,我还有最后一个猜想。
“倘若,某人能把霍远星寻回来。然后喂给金爪一小块凝固着音乐的冰元虫,或者,我也吃一小块冰,当霍远星吹响那一支他自作的笛曲时———”
夕篱作出了美好的期待:“金爪是否会变得像冰元虫一样,灵智、通人性、具有人味?而五音不全的我,能否自此变成一位歌喉优美的天才歌者!”
梅冷峰斟完瓶中最后一口颜色闷黄的樱桃酒,一饮而尽道:“你且试着碰一下。届时,我不止会把你身体里的血液,通通冻成冰沙,我还会在你的鼻孔里、嘴巴里、胃肠里,统统灌满鱼腥草精萃液。”
梅初雪说:“我和他不会再去你闭关的山洞。”
“梅春雪”竟仍要把这根破竹竿留在身边?继而梅冷峰迅速想起,冰元虫虽大致搞清楚了,但“梅春雪”内力毫无预兆地暂时消褪一事,仍无任何头绪。
梅初雪和梅冷峰同时站起来身来。
梅初雪递给梅冷峰一张纸条子。梅冷峰快速展开纸条子看了一眼。“冻顶,走了!”梅冷峰跃上金爪背上的时候,愈发厌恶地中伤了破竹竿一眼。
“你莫忘了当初的团团,梅———春———雪!”
梅冷峰温暖而好心的警言,隆隆震响在雪崖冰原,反复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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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篱勇敢地,一头枕在了梅初雪的腿上。
一是他仗着自己送了合梅初雪心意的生日礼物,二是他发现,当他被冰瞳几翅翎戳倒,栽倒在梅初雪腿上时,即便梅冷峰在场,梅初雪亦未推开他。
梅初雪以指尖挑起宝夕篱厚蓬蓬头发里的一绺顽强的卷毛,绕着玩。梅初雪此时,无法以用内力把这一绺卷毛烫直,因为就在方才,他内修心海时,他的内力,再一次突然毫无预兆地,悉数褪尽了。
伴随着内力消褪,下腹一阵隐痛,是完全可以忍受的痛。梅初雪甫一睁眼,便看见宝夕篱朝自己转头看过来的脸。宝夕篱的鼻子,实是过于敏锐了。
宝夕篱原本懒洋洋摊在地上的身子,跟在他向着梅初雪转过来的脸之后,亦柔滑地自地上扯起。
宝夕篱蹲坐在梅初雪对面,一脸坚定且专注,他不曾出声询问梅初雪,只默默地看护着梅初雪,像是一头蹲守在某庄严场所、忠诚守卫的石雕瑞兽。
疼痛很快淡去。梅初雪起身,走向宝夕篱:
“你是如何在封闭的冰球里,灌满冰沙的?”
“稍等,我去取点雪来。”夕篱执竿飞去。
“嗷嗷嗷!!!”一竿一鹰,例行互殴完后,夕篱牵着裳裾的两角,兜满了一胸怀的白雪,凯旋。
在梅初雪的注视下,夕篱开始搓雪球。
第一颗雪球,失败于手生,毕竟梅初雪的生日,已经过去四天之久了!
第二颗雪球,失败于手重,掏空球体时,雪球碎了;
第三颗雪球,失败于夕篱连续失败后的紧张:
“梅初雪,你先别看我。我搓好了,叫你。”
梅初雪随手捡了一卷夕篱看过后、胡乱堆放在地上的搜仙传异的故事书,背过身去。
第四颗雪球,仍是搓失败了;
第五颗,也很快地失败了。
夕篱戳戳梅初雪的背,承认道:“当时,我一心想着,要赶在你生日前把冰球搓好。昔年王右军酒醒后,再无法复写出另一帖《兰亭集序》,如今我宝夕篱,亦难搓出另一颗完美的雪球。梅初雪,我送你的冰球,独一无二,世上再不会有第二颗了。”
梅初雪点点头,回头,垂眸,继续缓缓拉动着膝上摊开的卷轴书。
“梅初雪,你喜欢看么?你在看哪本?”夕篱凑过脑袋来,“呃……《游仙窟》。这本不好看,你看这本,巨鳌、神猴、还有一具很会耍酷的白骨大侠!”
夕篱找来另一支卷轴书,摊在梅初雪右膝,接着,夕篱勇敢地,一头枕在了梅初雪的腿上。
果然!梅初雪没有推开他!
夕篱彻底将脖颈放松下来,舒服地枕在梅初雪左腿上。梅初雪阅读时,往外抽展着右膝上的卷轴,夕篱则帮他一点点往内回卷看过的卷轴。梅初雪空出了左手,便以指尖挑起夕篱一绺卷毛,绕着玩。
其实,这不是夕篱第一次把头枕在梅初雪腿上。
上回在茅斋,梅初雪久居雪崖,下山便“醉”了。那时他双手捧着夕篱的脸,指指点点、挼来揉去,先是说夕篱的眼睛像“小兔子”,又说夕篱的鼻子是“狗鼻子”,末了,抚着夕篱的唇,说是“小狐狸”。
夕篱忍不住问:“梅初雪,团团,它怎么了?”
以秋十五三兄弟的说法,梅初雪至少养过“团团、笑笑、白白”三种动物。“白白”是冰瞳,“笑笑”是红狐,团团,当是兔子和狗,二者中的其一了。
夕篱很在意梅冷峰那一句:
“莫忘了当初团团的教训”。
故事书里,恶兽常常修炼成妖怪,欺人害命。可兔妖,夕篱从未读到过。犬类最吓人的事迹,也不过是开口说了“人话”、和一些故作玄奥的“谶语”。
小小兔子和狗,如何能伤害到梅初雪?
梅初雪目光不曾停止扫阅书卷,同时回答夕篱:
“团团,是头三花小山猪。”
夕篱只听说过三花狸,也吃过五花肉:“噢,原来是头大黑野猪。”
梅初雪暂停了阅读,为他家“团团”辩解道:“团团小时候,长相颇乖巧。毛绒绒的三色花纹,朝天的肉鼻子,鼻头圆圆的、粉粉的、湿漉漉的。”
可惜长着长着,竟大变样了———幼时颜色分明的三花纹,混成了难看的浊黑色,还有些秃毛!
肚肥坠地、眼小如鼠,猪鼻子变得又尖又长,紫黝黝的嘴唇里,还伸出两弯泛黄的獠牙!
梅初雪承认:“看来,实是面目可憎。”
身为健全猛兽,团团是一定要被放归山林的。
然而不过半月,团团就甩着被咬断的半截猪尾巴,惨兮兮地奔下山来,躲进了梅林边缘。
一头巨型猞猁,追在团团身后,它因嗅见了梅林中浓郁的危险的人味,这才停止了追猎。
梅冷峰无奈,剪来一张彩幡,系在团团的半截猪尾巴上,宣称,它是某佛寺寄养在梅林的“长生猪”。
于是团团得以在梅林边缘安顿下来。夏满时节,团团吃梅树下掉落的梅果,其余时节,它的食物,取决于梅林的厨房,当日剩下了哪些食材。
团团从小到大唯一不变的,是它宽忍的性格。它在梅叶的园地时,鸟雀飞来啄食它盆里的食物,它不恼;猫狗在它饮用的水盆洗脚玩水,它也是只是叼来水盆,“哼哼”着要梅初雪给它换一盆干净水。
当团团定居在梅林边缘时,它从未顶撞过任何一位梅林子弟,甚至在春潮翻涌、自山林中响起种种孤独嚎叫声、人亦难以入眠的春夜里,团团依旧鼾声如雷,定如老僧。
梅初雪夸奖说:“团团还会定点如厕,为梅林贡献了不少优质肥料。”
夕篱嘴上附和道:“团团有灵性。”心里却想,这头大黑野猪,活得未免太安逸了?溺便都能被夸。
我可是贡献出了冰元虫的天大秘密!
夕篱不满地用脑袋拱了拱梅初雪膝盖。
梅初雪任宝夕篱的脸在他腿上翻滚,目光重新投回书卷所载的发生在宫山的那一桩诡异血案。
见梅初雪不为所动,夕篱便径直拿过了梅初雪的左手,拨开骨肉修匀的手指,夕篱看见了梅初雪掌心里,指根老茧伤裂处新长出来的嫩肉。
夕篱试着嗅了嗅梅初雪这一只“生来握剑”的手。
见梅初雪仍无反应,夕篱便放开胆子,将脸凑得极近,拿鼻尖,去拱了拱那掌中老茧伤裂处新长出来的嫩肉。
“啪!”梅初雪瞬即反手甩了夕篱一巴掌。
夕篱“刷”地坐起身来,捂着他的左脖颈,略微不可置信,又故作极度委屈道:“你打我!”
梅初雪唇角微勾:“并非打你。”
梅初雪伸手轻拍夕篱捂住脖子的手背。夕篱这才放下手来,露出脖子,让梅初雪揉一揉他一丝一毫都不曾吃痛、一点都不曾被手掌扇红的脖颈软肉。
夕篱重新枕回梅初雪腿上。
不多时,夕篱又“刷”地坐起身来:
“长尾来了!梅初雪,吃饭了!”
宝夕篱又执竿飞去。一竿一鹰照例“嗷嗷”互殴完后,宝夕篱照例抱了两笼食盒回来:“梅初雪,今天长尾携了一只新竹篮上崖,新竹篮比装雪的大竹篮小一些,但把我装进去,是绰绰有余的了。”
“正是用来装你的。吃完饭,带你去看邛海。”
梅初雪看见宝夕篱的眼睛,“刷”地亮了。
梅初雪心道“果然”。
纵使梅叶“小园地”面积日益增阔,但对于某些生性不驯的“小猛兽”和生来好奇的小朋友来说,那“园地”之外的世界,总是拥有着难以抵抗的吸引力。
来自青菊谷的“小朋友”们更是证明了,不止被圈养的野兽,当人,被长久地囚于一方狭地绝境时,亦会习得诸如“原地来回转圈”、“遇险时呆滞不动”、“根本无法自控”、“易怒又易哭”……甚至恶意残害同类、无差别攻击所有人、自戕自伤等等的“坏习惯”。
故此,梅叶和梅初雪会依照四时节气,领着小野兽和小朋友们,去野花盛开的草甸、去冰泉叮咚的溪涧、去枫叶漫天的山丘(至于临邛镇上三月三的茶市和药市,此番人间热闹景象,只能由梅冷峰领着小朋友们去领略了),舒展身心,见识新天地。
虽宝夕篱自幼长在一方花海,虽他自己说这神骸山洞是闭关修炼的“洞天福地”,但梅初雪天天听他重复念叨着那一句“汝头那忽戴鱼”,症状似颇为不妙。
这一餐饭,宝夕篱罕见地吃得又快又安静。
饭讫,夕篱飞身跃入竹篮:“出发!去看邛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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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六月雪见晴·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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