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初雪交给梅冷峰的图纸,极简单,不过是把竹篮竹制的篮把,换成玄铁做的篮把,另把篮身加固几圈,如是简单工序,梅冷峰竟也生生拖了四天。
待宝夕篱跃入竹篮后,梅初雪跃上鹰背,向白白下达了指令:“白白,抓稳,万莫松爪。”
冰瞳收起巨爪,以扼刺猎物的恐怖力度,“咔嚓咔嚓”地攥响了铁篮把。
“嗷!”冰瞳一飞冲天。
爪下竹篮,仿若暮秋时节树梢上挂着的最后一片黄叶,被凛凛寒风吹得颠来倒去、摇摇欲坠。
“哇———吼吼吼!!”夕篱真心觉得好玩极了!
纵使夕篱轻功再好,却终局限于在地上飞跃起落,无法像生了翅膀的鹰,自由翱翔,破风穿云。
“吼吼!!白眼睛,再飞高些!再飞险些!”
若不是主人在背上御着,冰瞳必要原地表演一个大回环,将这破竹篮里的破玩具,从万丈高空倒垃圾一样地倒下去,摔死,再拣回巢里,作摆饰!
夕篱扒在竹篮框边,伸手,触摸到了天上的云。
云雾柔白,看得见,似乎也摸得着,但真抓到了手里,其实什么也抓不着,唯有沁骨冰凉。
空空手心里,遽然一凉,惊心的寒意,瞬息传至夕篱全身。
夕篱顺着竹篮边框,发出一息精妙至极的微弱内力,以天性多疑的云鹰都无法觉察的悄然与迅捷,游走云鹰全身,传音至梅初雪脚下的鹰背———
已然熟悉的声音,近得仿佛是自骨肉里传来,宝夕篱的声音饱含悲愤,他无比悲愤地质问梅初雪:
“梅初雪,你又准备把我扔了!是不是!”
夕篱攥紧了竹篮篮框。他的生日,在除夕,距离今夏,还有整整半年之久。梅初雪提早半年“带他去看邛海”,之后呢?之后梅初雪又要像上一回,慷慨赠予他一锦囊的冰元虫后,再次转身离去么!
好!你帮我养了安安,我帮你解了冰元虫,我二人,至此两清了。夕篱猛然想起他初入江湖时的筹划,解密“过期迷药”,风风光光回花海,在郎中面前大出风头……回花海前,夕篱须去见一见大师姊……
夕篱心里想着要走,手上却把篮框攥得“咔嚓咔嚓”的响,即使他闻见那股熟悉的微凉气息,自鹰背上跃下,落入竹篮中,夕篱也没有回头。
“宝夕篱,”梅初雪首先点出了一个事实,“竹篮图纸,在你送我冰球之前,我早已画好了。”
夕篱稍作回想:四日前,即梅初雪生日的上午,他等着梅初雪来小山洞找他,他拉梅初雪一起坐在厚被帐篷底下,欣赏完飘着雪的冰球;紧接着二人去吃了一桌子的盛宴;再之后,梅冷峰来了。
在梅冷峰临走前,梅初雪交给他一张纸条子。期间夕篱一直在梅初雪身边,从未见他动笔写画过。
梅初雪补充说:“即便,你不送我那一颗世上独一无二的冰球,我也会领你出去,放放风。”
“是我误会你了。”夕篱僵硬而心虚地开口,不敢回头。
身后熟悉的微凉气息,拂至夕篱鼻尖,梅初雪并未飞回鹰背,而是与夕篱并肩立于大竹篮中。
夕篱不敢动,将手臂牢牢搭在竹篮边沿,用袖摆遮住被他方才恼怒之下,生生以五指抓穿的篮框。
梅初雪主动开口介绍道:“右前方,贡嘎山。”
夕篱早看见前方那一座突兀的雪峰了,它比邛崃更高、更险。
梅初雪说:“我应是近年来,唯一落足贡嘎顶峰的人,顶峰雪地上,唯见我一人足印。”
夕篱“呵”了一声:“想当初,我依约来邛崃找你。正当我望崖兴叹时,转头便看见,你乘鹰飞上了血梅崖————骑御云鹰,可真是了不起!”
尽管误会已解,夕篱仍然生气。
他生气他自己方才的恼怒。
梅初雪凭甚如此轻易地便挑动了他的心气?
他又不是白白、笑笑、团团,更不是竿竿!
他可是宝夕篱:三岁时便走火入魔,十年如一日地与死亡为邻。他懒洋洋地忍受着心海翻覆的剧痛,他旁观者一样地冷眼看着自己日夜苟延残喘的可怜模样。
纵梅初雪是世上最后消融的一枝傲雪,他宝夕篱亦是不遑多让的性空心寂的一根懒竹!
江湖他已来过、看过,他……夕篱隐隐觉得,在见过大师姊之后,他或许亦会像比他先出门的花海姊弟一样,选择暂时不回花海……但,只是暂时。
夕篱确信,他终将返回花海,他终将会是独立于缤纷花海中,一根不开花、不结果的懒竹子……
梅初雪察觉宝夕篱气性未消,便不再说话。梅初雪陪宝夕篱并肩立在竹篮中,俯望起篮下的一切。
柔白云雾,看得见、摸不着,有形无质、不可捉摸,却偏偏真真切切地、不停的扑在夕篱脸上。
夕篱将浑身内力控制在“不会被冻伤”的最低限度,他并不是想感受梅冷峰在濒临冻死前、生出的那一种无比真实的温暖错觉,他不过是想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小疼痛,让自己稍作冷静。
稀薄云雾,逐渐在夕篱身上,凝结成粒粒雪晶。
梅初雪侧眼看着宝夕篱结满冰霜的脸,倏然,勾起了唇角。
“你还笑我。”夕篱甫一开口,他憋在胸中的最后一口心气,便彻底消散如烟了。
梅初雪试着伸手,掸掸宝夕篱头发上几乎快连成一片的霜雪,见他不拒绝,便接着捻下了宝夕篱睫毛上挂着的雪粒,抚落了脸上绒毛沾着的点点雪晶,拈起了峭拔鼻骨上、堆顶起的小小积雪———
于是,这一张笑起来很好看的脸,便再次干干净净、乖乖巧巧地,出现在梅初雪眼前了。
尽管眼睫已然卸去了沉重雪粒,夕篱依旧极缓、极缓地眨动了一次眼睑,夕篱在心中暗暗叹气:
我可真是太喜欢看你笑了,梅初雪。
梅初雪微勾的唇角,是纵使夕篱摹写一万遍、仍学不来的那种名家“遒媚”笔锋之极致锐丽的线条。
“梅初雪,我失手把你为我做的竹篮,抓坏了。”
夕篱拿开遮住篮框的手臂,展示给梅初雪看他生生以手指钻破的、四小一大的五个窟窿眼。
梅初雪点点头:“不影响,我们不会掉下去。”
听见梅初雪这样说,夕篱禁不住笑了起来:
“梅初雪,你从多高的天上,掉下去过?”
梅初雪知道,宝夕篱的鼻子,绝不会晚于他的眼睛,嗅见他日日念叨的那片邛海:
邛海不是沧海,邛海是大湖泊;
邛海不沿江平原,邛海在高原上。
故此,夕篱没能嗅见梅初雪因山下平原空气陡然变得“浓醇”,限时散发出来的那一股“酣然”气息。
邛海之畔的邛都,亦从未陷落成湖;邛都虽不比成都双城,城中人味与烟火味,亦是喧浓。
梅初雪看着远方群山间、在天光下隐约闪烁那一枚湖光,他知道宝夕篱想玩什么。他也很想玩。
“白白,慢些落。”
“嗷!”冰瞳不满地啸叫起来。
今日主人接连发出了两个违背它本能的命令,并且语气还颇严肃,冰瞳不喜欢极了、不开心极了!
冰瞳盘旋着,缓缓降落高度,竹篮之下的邛海,大小由一饼麦粑,逐渐变成一面铜镜,接着再变成一只竹筛……
宝夕篱率先翻身出篮,正如一头从没见过雪的大动物,一头扎入厚厚雪堆那样———
宝夕篱倒栽而下,以头破开层层云雾。
梅初雪跟着飞出了大竹篮。
尽情坠落中,夕篱将原来冲向邛海直坠而下的脸,转上来,看向在他上方、与他一样极速坠落着的梅初雪。
梅初雪直身落下,雪青色裾摆迎风波动,好似一朵倏然绽开的莹白幽昙。
梅初雪垂眸看着宝夕篱向自己看上来的、那一张上下倒错、笑得衷心快乐的脸,禁不住也微笑起来———
要比什么呢?要如何做,才算是赢过他?
极速坠落中,梅初雪慢悠悠地思忖起来,以他二人之轻功,安全着湖,定是必然;
那是要比谁落得更快、比谁溅起来的浪更高、比谁因强烈冲击而上浮翻肚的湖鱼更多?
或是比谁更能在着湖之前收住速度、使脚下扰动的水纹越少、使湖中群鱼惊动得越少?
梅初雪认为,宝夕篱会选择后者。
下方湖水,浩瀚而沉静的气息,已然扑鼻浓烈,夕篱依旧头尾倒颠,朝上看向那如花开瓣颤、在烈风中波动着的雪青色裾摆,既不加速、也不减速。
宝夕篱不动,梅初雪亦不动。
一股浩荡真气,仿佛等待已久的重瓣繁蕊的硕美花朵,只待春露浓时、春光当时,欣然绽放———
梅初雪脚下,忽然触着一团极柔之物。
梅初雪迅速反应过来,此正是宝夕篱肆意挥霍着的真气。脚下无形真气,如同稀薄云雾,逐渐结成冰霜那样,愈发凝实、厚重起来,于是梅初雪极速坠落着的身子,便极舒缓、极温柔地慢了下来……
自由得如同水里的鱼,宝夕篱怡然一摆尾,将头尾倒颠的身子调转过来,他一脸兴奋地朝梅初雪游过来,抓了梅初雪的袖子:
“梅初雪,你送我大竹篮,我送你大花篮!”
宝夕篱回赠给梅初雪的以真气铸成的无形、却有质的的大花篮,将自由坠落中的二人,稳稳托住。
看不见、却触得着的真气大花篮,稳稳落在湖面,波纹不生,游鱼不惊。
夕篱与梅初雪面对面,落在平静而辽阔的湖面。
夕篱看着梅初雪,正欲提醒他“我生日是在除夕”时,却闻见了侧前方,快速袭来的陌生人的气味。
夕篱不悦地抖抖鼻尖,松开了梅初雪的袖子。
“梅初雪———”来人“哗哗”踩水奔来,听上去,他竟又是梅初雪的朋友?———“梅初雪,你是来与我比剑的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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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君不见,海攀山·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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