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一条古时水·回宫

“嘎?!”因太过震惊,夕篱发出了他自己也从未想到过的怪叫。

夕篱难以置信到甚至有些惧怕、虽然很怕却还是要看向梅初雪、满眼闪动着好奇:“梅初雪,你小时候,这么黏你师父?仅仅半晚,你都离不得人?”

梅初雪一脸恬然、一身的理直气逸,剑穗中的茸茸鹰绒、兀自招摇:“我三岁以前,必须要在师父的臂弯里睡觉。即便我睡着了,若师父把我放入摇篮、或是别人怀里,我必将立即醒来,大哭大闹。”

“不愧是剑神!”蒙伽齐物先是赞叹,接着当面嘀咕道,“若是凡人,不得被你小初雪折磨死!婴孩一天要睡多少次、一共要睡多长时间?若是普通人,手臂早抱断了,心里的那点怜爱,更是早磨没了!”

因蒙伽齐物真情讲述起他父亲失败后的转变,且宝夕篱满脸满眼是“我要听你讲故事”的期待,故此,梅初雪为他这两位好奇不已的朋友,以他年幼而有限的视角,补充了少许那一夜北南和谈的背景:

“我三岁那年,梅林落成,夏伯伯携长夏,乘船来邛崃庆贺,顺便避暑;同时间,梅林收入了第一批弟子,梅叶,即在其中。

“因有梅叶与长夏陪我,那一夜熟睡时,我才第一次放开师父的手;师父便同夏时伯伯,一齐夜降南逻王中军帐。”

蒙伽齐物恍然大悟:“因你逐渐成长的小手里,渐渐失去了你师父的大手,所以,三岁的梅初雪,便握起了剑。”

梅初雪稍作思考:“此种说法,尚无不可。”

尽管父皇北攻之败,已成既定事实,蒙伽齐物仍是忍不住,作了个假设:“若那一夜,你仍旧须抓着你师父的手,才能继续安然熟睡……”

“师父会左臂抱我、右手握剑,与夏时伯伯一起,夜降南逻王帐。”

梅初雪无比确信,无论如何,那一夜的结局,都必会是夏时伯伯成功“说服”南逻退兵。因为夏时伯伯一旦动身,师父必然跟随;而剑神,从未败过。

“若那一夜,剑神怀里抱着一个熟睡孩子,同夏坞主一起,神佛临世般,突降在父皇军帐之中——”

蒙伽齐物大胆地展开了诗人般地浪漫想象,“如今千寻佛塔中某一座佛龛里,一定会供奉有一尊右执宝剑、左横宝笛的金身战佛,祥云托婴在佛侧、迦陵频迦唱响仙乐,佛目低垂,悯幼而护世!”

蒙伽齐物浮想联翩、诗兴大发,冰山剑客梅初雪不应和他,便罢了;连那一位来邛海寻“戴铁盔的大头鱼”的童心未泯的宝医师,竟也倏然沉默了。

蒙伽齐物以朋友的真诚,直言发问道:“宝医师,你何以突然不开心了?”

夕篱被问得一愣。夕篱手握竹竿,用力朝脚下湖水猛扎了几竿,水滴飞溅,沾湿了梅初雪的靴面:

“我被骗了!邛海,其实很浅,邛海里的鱼,更是平平无奇!”

蒙伽齐物向夕篱保证道:“我亲身潜过抚仙湖,水极深危,湖底亦确实淹沉着一座古城。宝医师,待来年你欲一探抚仙湖时,我一定邀请你与梅初雪来我们的南逻皇宫,我父皇一定很开心见到你们。”

夕篱闻言,将竹竿从湖水里拔出,暗暗用真气拂去了竿尾沾着的水、和梅初雪靴面上溅落的水滴:

“你要回洱海?”

“我要回去。父皇一定想我了。”蒙伽齐物握紧了胸前搭着的虎皮,“我的王兄们恨父皇、更恨我。他们要夺皇位、他们想看我一事无成。我理解他们。可我必须回去,我必须成为南逻的下一位皇帝。”

“我不是要回去证明谁才是最让父皇骄傲的儿子,更不是要回去报复谁。”蒙伽齐物抬头看向北方,即成都以及中原神州的方向,“终有一天,我们南逻,也会建立起一座座像成都那样美好的城市。

“在这些美好的城市里,我南逻子民可以跳巫舞,也可以唱诗歌,甚至可以不唱歌跳舞。他们快乐生活,他们会像我父皇爱我一样地爱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会长成像我、像你们一样好的人。”

梅初雪点点头。

“为何世界上不尽相同的人们,都要在领子上绣花?”夕篱蓦然开口道。

“宝医师,此话何意?”

“这是我大师姊最后一次出师门前,向我们花海姊弟留下的一个问题。若你想好了答案,写信至血梅崖,血梅崖会替你转交给绣花司。若你答对了,我大师姊当会传授给你世界上最好的内功心法。”

“世界上最好的内功心法?”蒙伽齐物看看宝医师,看看梅初雪。

梅初雪点点头:“他们花海的内功心法,与我们万华派,确是同宗同源。”

夕篱进一步实言补充道:“虽我不想承认,但那个郎中,确实算我医术方面的半个老师;同样,那个郎中,亦是我大师姊剑术方面的半个老师。”

蒙伽齐物由衷钦佩:“我固知郎中绝非凡俗,不成想,他剑术竟也如他医术一般神妙。”那可是中原皇庭大内第一高手、绣花司首执宝子衿的师父!

夕篱自然清楚蒙伽齐物心中的疑惑与猜测:“我可以帮你排除一个错误答案,我们花海的郎中,绝非归隐的天保。此乃我和梅初雪一致认同的事实。”

梅初雪提醒蒙伽齐物:“与天保掌门比剑,乃师父毕生之心愿。”

是了,墨荷坞红眼蜻蜓、梅林叶子、以及诸多武林豪杰,怎会认不出他们的掌门、认不出这一江湖传奇?蒙伽齐物诚心叹服:“神州大地,卧虎藏龙!”

夕篱心安理得地承受了这赞美。

蒙伽齐物稍作思索,向梅初雪补充了南北和谈的另一个细节:“据我父皇所说,夏坞主那夜与他谈判时,用的是正宗地道的南逻语。父皇怀疑,夏坞主,极有可能是我南逻先皇帝的某个儿子,北赴成都求学时,擅自离开,去了中原江湖流浪。”

梅初雪点点头:“师父与夏时伯伯在成为万华派四季堂堂主以前,江湖人称,’獠蛮二子’。我师父,应曾是蜀南某茶庄里采野山茶的小獠人,夏时伯伯早年行走江湖亦自称南蛮小王子,他确是南逻人。”

“獠蛮二子!”蒙伽齐物激动万分,下意识握紧了他胸前搭着的那一块毛茸茸的虎皮,昔日“獠蛮二子”,今时能成为武林第一剑神、和江湖第一剑商;

他终年阳光灿耀的南逻土地,又怎会开不出与神州大地一样绚烂的蜀葵花、芙蓉花、牡丹花?

蒙伽齐物开心极了,他突然不觉得那么孤独了,世界上最好的榜样,就活生生地矗立在他面前!

他只须,坚定地跟着他们走过的路……

“小王子!”

“小王子!”

自邛海湖岸相距不远的两处,传来了两声南逻族语,提醒蒙伽齐物注意他自己特殊的身份。

蒙伽齐物身后的这一支“护卫队”,其中人员,三三两两地分属于他的王兄们。王兄们既不想看小弟在邛都,过得太自在快乐;更不愿见小弟轻轻松松地死在其他任何一位血亲兄弟的手中。

“我要回去了!”蒙伽齐物冲着湖岸喊回去。他先用南逻族语喊了一遍,然后又用汉语喊了一遍。

神州大地,卧虎藏龙。三年来,在这南北交汇的邛都,蒙伽齐物亦寻到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

在辞别之前,夕篱问了蒙伽齐物最后一个问题:“你腰上佩剑,是浪川剑?是铎鞘?它叫什么名字?”

“它叫作’锦江’。剑身有洞的,是铎鞘,皇庭皆配铎鞘,江湖则适配浪剑。若宝医师喜欢……”

“我有一竿竹剑,足矣。”

“就叫作一竿?”

“正是一竿。”

“好名字。洱海再会,梅初雪,宝夕篱。”

“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蒙伽齐物一边“哗哗”踩水而去,一边又吟诵了一首好诗。

世界上最好的剑,剑光皆明澈如水,故诗人常以水喻剑。

剑的历史很悠久。世界上有许多古老民族,不曾创造出他们自己民族的文字;世界上至今仍存续着的王朝国家,没有一个,手中不牢牢握着利剑。

南逻酿的酒,很酸;南逻许多孩子,没见过、更没穿过靴子;南逻的农具,远不如刀剑铸造精良。

不止是自幼争食于斗兽场的黑虎勇士,甚至是南逻王子们,都是自小拿着刀剑,一刀一剑地夺来粮食、夺来财宝、夺来奴隶、夺来高人一等的华美服饰、夺来别人的快乐和幸福,以此来消解他们那一柄柄因被迫残缺、而痛苦难消的铎鞘毒刃……

南逻已经拥有了世界上最锋利的刀剑,南逻子民已经流了太多的血、流了太久的泪。是时候去改变了,必须要改变了!这世界上,已经有了太多征服过世界的短命暴君,却没有一个百年不败的帝国。

蒙伽齐物如今非常确信,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绝不是以掠夺、或毁灭的多少来衡量;而是创造、和传承。

正如富美成都用以防洪而非御敌的千年古城墙;正如神秘郎中和宝夕篱合力制作的这一瓶“清平乐”;正如在剑神臂弯中熟睡的婴孩,长成了梅初雪……

夕篱听见远去蒙伽齐物高声吟诵的后两句诗:

“临行泻赠君,勿报细碎仇!”

“一条锦江水,在他心中流。临海发誓愿,要建新南逻。”夕篱随口编凑出一首歪诗。环绕湖岸一圈警惕到甚至散发出敌意的气息,让他鼻子非常不舒服。夕篱便对梅初雪说:“梅初雪,我们回去了。”

梅初雪出剑,升起一道几乎不可见的微弱剑光,冰瞳贴水俯冲而来,夕篱与梅初雪同时起身,跃入冰瞳鹰爪子紧紧攥住的大竹篮之中。

“长夏是谁?”

冰瞳方拉升起飞行高度,夕篱便迫不及待地问梅初雪。即便梅初雪不曾骗他,也一定有意瞒了他:

梅初雪不止有一个一起驯鹰、骑鹰的竹马梅叶,他竟然还有另一枚名为“长夏”的青梅!

长夏,听名字,应当是墨荷坞双生子里的夏长,既是双生子,为何偏偏单独把长夏拎出来说,莫非这个长夏,对梅初雪来说,竟是如此独一无二么?

“一个记性奇差的人。若这人告诉你,说我小时候遭狗,咬哭过,你万莫相信。”

唐人刘叉的诗。《姚秀才爱予小剑因赠》(姚秀才喜欢我的剑,我便把剑送给他,并写了一首诗):

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

临行泻赠君,勿报细碎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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