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施维声音颤抖,泪如雨下。
“你这孩子,从前也不似这般爱哭,怎么长大了反而成泪碟子啦?”老人见施维终于改口,却泪干肠断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道。
“师傅,弟子此番还有一事相求……”施维闻言,也不好意思再做小娘子情状,眼风扫了眼王瑾,说起来到琉璃谷的初衷。
“可是你身上的那毒?”老人笑道:“我之前见你想扶我,却又将手缩了回去,应是怕将身上的毒传给我?小维啊,可还记得《琉璃千金方》第七卷么?”
“师傅,您是说‘千里荷’?”施维又惊又喜道。
“你呀你呀,这毒是薛戒下的吧?想来谷中此刻已经遍布‘安草’,为师观你染毒不过一日,待出了这水潭后,你且自行配药,即可解除。”老人摇了摇头,对这“观音泪”的毒性不以为然。
“只是,这位娘子身上除了这毒,似乎还有沉疴?”老人蹙了蹙眉,转头看向王瑾。
“师傅,您救救她!”施维见薛怀隐主动挑明王瑾之疾,急切道。
她方才说“一事相求”并不是为了“观音泪”之毒。之前她对薛戒并不放在心上,所以当阿瑜叫她别靠近时,她心中虽然有疑,但料想出了这地方自己定然有法子破解。
眼下,解决这神秘的“化血毒”才是重点。
“你们是?”老人见施维焦急,不由疑问。
“阿瑜是我共度余生之人。”施维牵起王瑾的手,对自己恩师坦诚道。
王瑾刚听得施维也染上了“观音泪”便不由紧张起来,又听到“共度余生”四个字,便感到这人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有如千斤般重。
当初这个人欲跪求柳轻舟救自己,那视线也是这般沉重,重到令自己不能不拦她双膝,去捧住那颗沉甸甸的心。
是以那夜,她独自离去,枯坐了整整一宿,借酒饮痛。
是以隔日,当施维找上门来,在夜雨中问自己想不想活时,她应了她。
既已花开两朵,那便不能让她“天各一方”,王瑾回握住施维的手,轻声道:“小维莫急。”说完她眉眼舒展,眸中情意甚笃。
“好啊!好啊!”老人初时见二人回护之情状,心下便有些明了,此刻再听得二人之言,不由欣慰道:“小维如今有人相伴,我也对得起阿苧所托啦……”
“你去将那杂草里的东西拿来。”老人朝身侧的几丛小草颔首,示意施维道。
施维依言照办,却见草中藏着一双薄如蝉翼的手套,她呈至薛怀隐身前,问道:“这不是师傅从前炼药时佩戴的‘火斗曰尉’么?”
“佳徒有喜,做长辈的怎能无礼?这东西百毒不侵,又刀枪不入,便是我给阿瑜的见面礼。”老人笑着点头。
王瑾甫一见施维手上那晶莹剔透之物,便知道这东西珍贵无比,想来是薛前辈从前与毒物接触时用来保护自己的,属于金丝软甲一类。
又见这东西掉落在草丛中多年,依然完美无瑕,不见一丝损耗,便知晓眼前这长辈定是珍爱至极,随身携带,才有被薛戒打落在这水潭中时意外掉落一旁的由来。他是医者,比自己更需要这物什……
王瑾才要辞谢,老人便劝道:“阿瑜你且收下,我双手已废,由它荒置在此,岂不暴殄天物?”
话已说尽,王瑾也不好再推辞,恭敬接过这礼物,道:“长者赐,不敢辞。多谢薛前辈!”
“阿瑜,我眼下不能四诊,你可愿将旧疾细细说与我听?”老人眼观王瑾之色,闻之息,问道。
王瑾依言,将大齐王室的“化血毒”一一托出,又将自己如何用七根银针自封内力,借此延命的法子也道明。
薛怀隐听完,面露忧色,询问道:“阿瑜,你中毒许久,此刻身体可有异状?”
“我……”王瑾犹豫了片刻,语音轻颤道:“我从薛戒的铁笼中出来后,已有不良于行之状。”
这话一落,王瑾便感到施维握住自己那只手捏得发紧,叫人胸口一窒,腿不能行,继而目不能视,最后口不能言,便是死期将至。
若是当初,自己选择自废武功,尚且能苟延残喘……
只是,她走了另外一条路,自断生路,如烟花般绚烂绽放,虽短暂,但不悔。
可如何就在这些许江南春景中,遇到了施维?
此局何解?
薛怀隐摇了摇头,叹息道:“阿瑜……我,我无能为力。”
此局无解。
是啊,这是死局,便是王瑾心智再坚,一二再听到“无能为力”这四个字,心中也是悲怆。她茫然想着,柳岛主眼中的自己“达观知命”,可真是如此么?心中有了牵绊,如何想认命?她不过是秉着“能享受最好的,也能承受最坏的”打算,才轻描淡写说:“生死有命,何必强求。”
可低头看到施维那捏得关节发白的手,她心中轻轻叹息,藏起哀色,平静道:“前辈勿忧,知其不可奈何,吾辈安之若命。”
薛怀隐见状,悄悄将头转过去,心中俱是黯然。
完美么?任谁见到这个王瑾这样的人,都要赞一声“霞姿月韵”。
连柳轻舟与她初见时,也暗叹道:我平生所遇,竟无一女子能和她比肩。
但施维知道,王瑾的美好,这并不是指她没有裂痕,而是她满是裂痕,却没有破碎。
若一次次被打碎,便一次次拼凑起自我。
自己如此,思慕的这个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施维颓然松开王瑾的手,神情凄然,犹如一只困兽般,怔怔道:“师傅,我记得《琉璃千金方》的最后一卷,曾写道……”
“住口!”老人回头,打断施维的话,胸腔起伏道:“若救一人便要杀一人……”话未说完,又看到施维双目猩红,薛怀隐也不忍再讲。
“小维,不可。”王瑾察觉到此刻这师徒二人之间气氛紧张,虽不知道施维所说之法是什么,但应是违背了琉璃谷“仁心仁术”之医道,断非良方。
“我们先出去吧。”王瑾继续劝道。
“好。”施维并不勉强自己师傅,放下刚才的话题,开始研究起如何回到谷中。
她抬头望向天光,当即跃上石壁凹凸不平之处,屏息提劲,一路向上纵身,待攀了几十丈后,回头向水潭中的二人叫道:“师傅,阿瑜,待我出了这地方,便做根大粗绳下来!”
言毕,人也沿着石壁继续向上,她轻功卓绝,石壁中又有借力之处,几个呼吸间,人便顺当离开。
施维出了水潭,才见此处为琉璃谷中一处荒山,从前便断无人迹,更莫说现在谷中之人早已散去,更无人能发现薛戒将人藏在这绝密之处。
她寻了几棵古树,将树皮剥下搓成了长索,又试了试力道,确实稳固之后,将这长索至穴中垂下,凝练内功传音道:“接住!”
王瑾见长索伸来,便将‘火斗曰尉’戴上,再把那树皮做的绳子捆在薛怀隐腰间,摇了摇,示意施维可以将人拖上去了。
老人急道:“阿瑜,你不走么?”
“前辈先出去,我稍后便来,小维一次带一人上去,可省些力气。”王瑾见他关心自己,解释道。
老人听她句句为小维打算,可见二人早已两心相照,奈何红颜薄命,若是……
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突觉腰间一紧,身子便缓缓向上而去。
施维将薛怀隐救出后,便运起轻功,欲往下飞去,老人惊道:“小维?”
“师傅莫怕,我本来可以直接将师傅带上来,只我身上之毒会传人,师傅年事已高,虽有解药,但毕竟伤身。”施维耐心道:“阿瑜不宜再运功,我这就去将她带上来。”
老人这才放心,暗笑道:女大不中留啊!这孩子,定是舍不得心上人遭受绳索捆缚……
王瑾见施维翻飞落下,笑道:“我可以自己借着绳索上来。”
“正好想抱抱你。”施维见她一笑嫣然,不由心中一动,将王瑾拥入怀中,亲昵道:“走吧。”
且说施维在水潭中携带王瑾,薛怀隐在地面却猛地听见背后声响,他刚将头转过去,便听到来人阴恻恻道:“师傅怎么出来了?”
待施维行至一半,便倏地听见头顶坠落之声传来,她本带着王瑾攀靠在石壁上,定睛一看,却是薛怀隐向下急跌!
“师傅!”施维惊叫道,电光火石间,她只得将王瑾放在石壁上,急道:“阿瑜抓稳!”说完人追着薛怀隐而去。
王瑾也急道:“小维!”
眼前却是各种石块纷纷坠落,王瑾抬头望去,只见洞顶人影闪过,必定是薛戒在上方投石。
她心下一急,便运功向上飞起,要将这黑心黑肝的叛徒制住。
薛怀隐仰头看着奔向自己的爱徒,却无力抬臂伸向施维,尚未交代一句,“嘭”地一声,人便砸在了那水潭中的大石块上,气绝身亡。
施维终究晚了半步。
“师傅!”施维目眦尽裂,跪倒在薛怀隐身边,将人抱在怀里,哭道:“师傅!”
我亦飘零久,十五载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想起一句话:没有一个人进入你的生命,说好了就必须是暖融融,一团欢喜的……很多时候,他们都带着心碎,愧疚和离别到终点……
薛神医的原型,来源于我的一个老师,她特别好,真的特别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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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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