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旭十六年夏,罗浦郡城。
罗山派大院内,一个少年正坐在树下,就着巴掌大树荫低头琢磨着什么。突然她抬头,似有所感一般看向大院后门,另一个稍矮一些的少年正鬼鬼祟祟跑来。
还没到跟前,稍矮的少年便用并不小的声音喊道:“蜉蝣——蜉蝣!你听说了吗!欧阳桥长老死了!”
名叫蜉蝣的少年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小声些,待少年也在树荫下站定,才问:“欧阳桥?是灵天派那个?”
“是!刚刚听董师兄说的!”少年兴高采烈道,“好像是外出遇到塌方,被埋在下面了!”
“这是个悲伤的消息才对,你那么高兴做什么?”蜉蝣问。
“他一直和宋长老吵架,说不许罗山派并入灵天派。”少年气鼓鼓道,“现在他死了,不就没人阻止我们了吗?我们就可以去灵天派了!就可以做灵天派长老的徒弟了!”
蜉蝣斟酌片刻道:“但宋长老好像没有承诺过一定会这么做。多了几十口人,还都是良莠不齐的罗浦人,把罗山派并入灵天派有什么好处呢?”
少年被问住了,想了半天迟疑道:“可之前宋长老来罗浦的时候说了,会让我们去灵天派的……”
少年不过十三四岁,她的阅历远不支持她思考如此复杂的事。不过她也心大,很快便将其抛之脑后,转而拉着蜉蝣叽叽喳喳讨论起罗山派什么时候招收新弟子。
起初蜉蝣还会应和几句,但架不住少年实在吵闹,只好把一旁的剑塞到少年手里说:“好了晓璇,下午我们一起去问师父吧——上午师父新教了几招,你做来试试,我看看你记住没。”
晓璇的脸立刻垮了下来,拉长了音说:“不是吧师姐——你怎么跟师父一样啊!好不容易休息一下午,我还不能玩玩吗……哎呀走了走了!”
说罢少年一溜烟跑走了,留下蜉蝣独自站在树荫下。
蜉蝣无奈摇了摇头,坐回去依然低着头。
她知道欧阳桥,他是灵天派的四个长老之一,曾在十年前参与修葺灵天派四大剑谱之中的“千轮剑”。也正是这“千轮剑”,在五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上连续击败了二十三人,让灵天派重登武林巅峰。
宋长老名为宋以素,常与欧阳桥意见相左,她修葺的“霓光剑”也败给了欧阳桥的“千轮剑”。一年前宋以素提出要吸收一批中小门派入灵天派外围,被欧阳桥坚决否决,理由是“灵天派规模过大,尾大不掉,最后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宋以素是谁?十岁入灵天派,十五岁成为掌门弟子,二十一岁成为长老,二十二岁主持修葺四大剑谱之一的“霓光剑”,如今更是下任掌门最可能的人选。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又与欧阳桥作对了这么多年,怎会轻易放弃?
两人对此争执了一年有余,本以为最后还是会以宋以素的放弃告终,未曾想欧阳桥竟先意外身亡……
初一听这个消息,蜉蝣第一反应是:会不会是宋以素设计害死了欧阳桥?随即她又否定了这个念头。宋以素也是四长老之一,她不会不知道欧阳桥和“千轮剑”对灵天派的意义,主动杀死欧阳桥无异于自断灵天派前程,她没有愚蠢到那个地步。
听说欧阳桥最近还在主持另一部剑谱的修葺,可惜还没有完成,也不知道会是谁来接手……
正想再去复习一遍剑法时,后院里急匆匆走来一个中年人,身边带着一个高个子少年。蜉蝣行礼:“师父。”
师父姓栾,全名栾俊,同时还是罗山派的掌门,闻言冲蜉蝣招呼道:“蜉蝣,收拾收拾跟我走一趟,去和宜郡。”
“和宜郡?是因为欧阳长老的事么?”蜉蝣记得灵天派便在和宜郡,这是听说了欧阳桥之死而去吊唁吗?
栾俊说:“是。晓璇还太小,其他师兄师姐也都不在,这里合适的人只有你和文誉。赶紧收拾收拾,我们马上出发。”
蜉蝣刚想说他们走了晓璇能管得了剩下那群小孩么,栾俊就带着董文誉匆匆离开,看方向是去了大院前的前厅。
也是,大门派的吊唁,像罗山派这种小门小户一般是不能自己去的,一定是有灵天派的人邀请……再和晓璇之前的话结合起来,这人大概率是宋以素了。不过应该不会是亲自来的,前厅里应该是什么使者、亲信……她要罗山派去做什么?难不成真要吸收罗山派么?
将一脑袋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蜉蝣径自回了自己屋子收拾包袱,和师父、师兄一起上路了。
和宜郡距罗浦郡二百余里,骑马在驿站休息一晚才到。路上他们遇到了另一个名为临风门的门派,也是赶往和宜郡为欧阳桥吊唁,同样是掌门带着两个徒弟。
不过临风门掌门看上去似乎很苦恼,听弟子说,是少掌门在和掌门吵架……
听说那少掌门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吵架倒也正常。
结伴进和宜郡后两个门派便分开了,蜉蝣跟着栾俊直接进了灵天派,果不其然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少年天才——宋以素。
如想象中一样,宋以素是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女人,看着平易近人、跟谁都有说有笑,实际上一直在拿鼻孔对人。蜉蝣一见她便觉得不喜,只是跟在栾俊后面乖乖行礼,希望这人不要注意到她。
事与愿违,宋以素给三人上了座,就在灵天派偏厅里和栾俊交谈起来。
栾俊长长叹了口气,愁道:“罗山派上次招收新弟子,还是在一年前……如今也快到了时间,罗浦郡内的流民、乞儿也越来越多,罗山派可是没钱了……”
“所以我的主意,栾掌门想好了么?”宋以素头也不抬喝了口茶道,“若并入灵天派,从此罗山派便有了稳定的资金来源,也可以招收更多弟子、编纂更多剑谱,栾掌门不高兴么?”
栾俊不语,只是一直低头看着茶杯发愁。
安静许久,宋以素终于侧头看来一眼栾俊,笑道:“栾掌门,您是长辈,有什么顾虑不妨直说,大家都敞亮。若栾掌门担心在下毁约,不如签一份合约,这样日后有了纠纷也可为证,如何?”
“在下……倒不是担心这个。”栾俊低声说,“我有个弟子,来时跟我说,她的师姐觉得罗山派并入灵天派,灵天派并没有好处……在下想了想,也确是如此,不知宋长老可否为我们解释一二?”
“哦?这是谁说的?”宋以素目光落到一旁两个少年身上。
“是这位,蜉蝣。”栾俊看向蜉蝣。
原来带她来是在这等着呢。蜉蝣只得站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宋长老,正是晚辈。”
“蜉蝣?”宋以素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好怪的名字,有姓么?”
“没有。”蜉蝣摇头道,“晚辈只是罗浦郡内无名无姓一个乞儿,十二岁被师父收为弟子,‘蜉蝣’之名也是晚辈自己起的。”
宋以素点头:“原来如此。你觉得灵天派没有好处,这是为何?灵天派乃武林魁首,闻罗山派有难便出手相助,这不是道义使然么?小友为何有如此顾虑?”
这是在给我下套么?虽说人人都把江湖道义挂在嘴边,但真能重义轻利、视钱财声名为身外之物的又有几个,连宋以素不也因为剑谱一事与欧阳桥闹得不可开交么?
蜉蝣思索片刻,斟酌道:“晚辈自小在街边长大,饱食人情冷暖,拜入罗山派门下后也未出过罗浦郡,从未见识过外面的江湖,自然也不相信……灵天派能有如此侠义心肠。晚辈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师妹竟告诉了师父……”
“这样倒也正常。”宋以素收回视线喝了口茶,“你今年多大了?”
“回长老,晚辈今年十五。”
“今年九月将有一场武林大会,到时候让栾掌门带你去吧。多见识见识,总归是好的。”
宋以素的语气莫名有几分轻蔑,蜉蝣一听便暗自皱起了眉。这是在说她见识短浅么?
她隐蔽地扫了一眼一旁的栾俊与董文誉,见两人没什么异状,又怀疑是不是自己多虑了。
这场谈话最终以栾俊的“在下还需再与门人商量些许”为结。宋以素明显有些不高兴,送他们出偏厅时面上连个笑模样都没有,好像下一秒就要派人将三人扫地出门。
董文誉看上去很担心,拉着蜉蝣想打听宋以素所说的“没好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被蜉蝣轻轻带过,只说:“你去看着点师父,我怕他撞树上。”
她说的也没错,栾俊看上去十分心不在焉,一直在低头研究自己的鞋,好几次险些左脚拌右脚摔倒在地,显然罗山派并派一事对他影响很大。
见董文誉跑过去扶着栾俊,蜉蝣不再看他们,转向一边一个穿着灵天派制服的小弟子:“小兄弟,是宋长老让你带我们去客房的么?”
那小弟子行礼,点头道:“是的,请三位随我来。”
“有劳了,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
“晚辈姓郑,单名一个捷。”
“多谢郑师弟。”
四人在偌大的灵天派内走着,蜉蝣身高腿长,几步便和郑捷并肩,状若无意问道:“小兄弟,我们尚还不知欧阳桥长老去世的具体情况,可否告知我们一二?毕竟我们是来吊唁的,若连一星半点的实情都不知道,属实有些不尊重欧阳长老了。”
郑捷面上没什么表情,点头说:“当然可以。一个月前,欧阳长老前往南江郡拜会旧友,于十五日前启程返回。十日前,欧阳长老一行路过阜仙山,不巧连日大雨,山路塌方,将长老一行堵在了山里。待随行侍从出来求助时,长老已经遇难了。”
蜉蝣“啊”了一声,说:“节哀。”
欧阳桥是灵天派称霸武林的奠基者,按理来说他在灵天派的地位应当是一人之下才对,可一路上蜉蝣却没见有多少人表现出哀痛、悲伤——哪怕不是真心,在这个众门派前来吊唁的时候,也应当表演一番才对,难道欧阳桥地位并不如她想象中那样高?
与蜉蝣心有灵犀,郑捷开口道:“蜉蝣师姐见笑,实不相瞒,欧阳长老与门内其他长老……有些许不睦。如今欧阳长老仙逝,师父、师叔也难免有些……失当。”
他说的师父应当就是指宋以素。蜉蝣假装好奇道:“是因为‘千轮剑’与‘霓光剑’之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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