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逍宜悄悄观察着颜二的神色,见她很安静,暗暗松口气。之前他情急之下直接砍断了杀手的右臂,还以为颜二会生气,幸好。转而一想,或许是自己多虑了,她……可能也变了。
对于颜小二来说,虽然杀手是冲着她来的,但是她一点儿都不伤心,因为一路上过得实在是舒心,她根本哭不出来。
她非但没掉半根头发,反而胖了三斤,全赖谢家叔侄的愧疚式照拂。
吃饭有人检验——谢逍宜先验菜,谢容瘦后试毒,最后呈到她面前的,必是色香味俱全还附带雕花的路边摊美食。
坐车有人赶马——马是谢逍宜牵的,车是谢容瘦铺的,她唯一需要动的就是嘴。啃完烧鸡啃糕点,啃完糕点还有谢容瘦顺手投过来的蜜饯。
睡觉有人守夜——屋外站着谢逍宜,走廊飘着谢容瘦,连蚊子想叮她都得先过两道“悬月式”安检。
至于过河有人抱、过桥有人背、沐浴有人试水温……唔,还有待体验。
唯一让颜小二苦恼的是,一开始的时候谢容瘦那种“路过式保护”着实令人吃不消。那晚他们三人入住客栈,每隔一个时辰,门外必会传来轻若落雪的“脚步声”。
第一次被惊醒,颜小二还以为又有杀手。不过,在看到门口熟悉的身影后,她的心就落下了。
第二次被惊醒,她盯着门扉上飘来飘去的身影,开始怀疑谢三爷有梦游症。
第三次被惊醒,她思来想去,最后将谢逍宜喊入屋内,效果立竿见影,谢容瘦再也不“路过”了。只是谢逍宜的脸色却愈发奇怪。
次日清晨,颜小二神清气爽地意识到一个令她莫名其妙的疑问——谢容瘦的香雾步失灵了?
传说中,悬月楼主最负盛名的,除了他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就是那套踏雪无痕的“香雾步”。说他走路时衣袂生香,足不染尘,连影子都追不上他。可昨晚,他居然被她轻易地“听见”了脚步声?
这不合理。
而世间所有的不合常理,都藏着命运的恶作剧,有待时间的考证。
为了验证这一重大发现,颜小二毅然决然地放弃了躺平特权,破天荒地主动跟在谢容瘦身后,哪怕脚步跟不上了,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主要是腰围及以下部位。
谢容瘦倒是淡定,任由她像个小尾巴似的缀在后面,甚至还故意放慢脚步,悠悠道:“小颜儿,你今日怎么不躺着了?”
颜小二嘿嘿一笑:“前辈,你是不是也长胖了?导致轻功退步了?”
谢容瘦眼尾一挑,又一眯,弯出个风流袅袅的弧度:“怎么?嫌你三哥哥不够快?”
颜小二摇摇头:“不,只是好奇而已。你知道的嘛,我编纂的那本书,你可是主角中的主角!”
呵!三哥哥?自从谢逍宜出现后,谢容瘦就总以“三哥哥”自居。当颜小二第一次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她不得不先拍掉胳膊上起的寒栗才能继续说话。而当他第一千次这么说的时候,颜小二到心已经变得跟砧板上的鱼肉一样麻木了,“三哥哥”这个称呼,跟“卖鱼胜”没有什么区别。
谢容瘦一笑,再要开口,一堵“人墙”突然横亘在两人之间。
颜小二一抬头,正对上一道紧致下颌线,再往上……
谢逍宜:“借过。”
颜小二:“……”
谢容瘦:“……”
自那以后,每当颜小二试图靠近谢容瘦,面前必会凭空出现谢逍宜的下颌……的各种角度。有时是喷薄欲出的锋利棱角,有时是风流云散的冷硬轮廓,甚至还有俯视时投下欲耳鬓厮磨般的暧昧弧线。
颜小二不禁怀疑,这孩子成为悬月楼少主后,为了减少说话的频率,专门练习过“如何用下颌线惑人”的独门绝技。
说到角度,颜小二不得不承认,此刻在挽鲜楼三楼的谢逍宜是相当的帅气,尤其是他挑鱼刺的动作,最是精准且细致。只见他筷子如闪电,寒光三两下,一块雪白无刺的鱼肉便稳落颜小二碗中。
谢容瘦见了,将自己的小碗稍稍往前推了一些,“逍儿,三叔也要。”
一个两个都这么懒,竟然还喜欢吃鱼!谢逍宜嘴角微抽,任命般地再次施展了绝佳的挑刺儿技术。
谢容瘦满意地看着碗里的鱼肉,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鱼肉,优雅地送入嘴里,忽觉嘴角一痛,糟糕——“千刃焕颜丹青手”失效了!
颜小二和谢逍宜也都注意到了他的停顿,不由得向他看去。
一瞬间,悬月楼楼主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重见天日。
“叮——!” 对面那桌女侠的勺子掉进汤碗。
“哐当——!” 邻桌书生的酒杯砸在脚背上。
整个三楼顿时陷入死寂。
直到有人喊了一声:“谢、容、瘦!”
这一喊,就像是按下了某个机括。
“唰——!”
一群奇形怪状的江湖人士瞬间将三楼围个水泄不通,皆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普通食客纷纷逃离,酒楼的管事、伙计都躲在一旁不敢出声。
谢容瘦施施然起身,朝一众江湖人士抱拳,笑得如沐春风,风流尽显。“诸位,别来无恙啊!”
谢逍宜不知何时已挡在颜小二面前,严严实实遮住了她的视线,令她不得不歪着身子才能打量众人。
好家伙!在谢容瘦开口后,有人已经酥软了腿脚,不得不扶着桌沿或者互相搀扶,才能站得稳。
有三位年轻侠女脸颊绯红,手中长剑“咣当”砸在地上;四位中年侠客扶桌捂心,一副“这谁顶得住”的表情;甚至有位白发老妪颤巍巍摸出速效救心丸,被身旁同伴一把抢过:“师姐,您都一把年纪了,要冷静啊!”
颜小二心中连连感叹,这江湖传奇美人果然是宝刀未老!老?老又怎么了!只要长得好,上下五千年都是宝!
不过么,姜确是老的辣,拐杖还是秃的强。
“咚——!”
闷声响起,一拄着断头拐杖的老头重重跺地,硬生生把满楼的红粉旖旎踩得稀碎。
“姓谢的!”他声如洪钟,用断头的拐杖直指谢容瘦,“江湖上到处传你残害女子,今日竟敢现身,真真是天不藏奸,老夫必要为武林除害!”
“哦……原来是走风伯。”谢容瘦的眼睛掠过老头的拐杖上,笑得无辜无害,“十多年了,想不到您还是这么的老当益壮,壮得跟被雷劈过的老树桩似的!”
“你——!”
谢容瘦未等对方发难,再次抱拳,笑意温润如玉,仿佛在与老友叙旧。“当年打断您的拐杖,是晚辈不对,不知拐杖对老人家这般重要。改日您来悬月楼,我赔您一根镶金的。不过么……”说到这里,他负手扫视,嗓音陡然冷冽,“仅凭受害者的一面之词就定了在下的罪,不觉得有失偏颇么?她的心长歪了,难道说……诸位的心也变歪了不成?”
“嗷——”一声,一粉衣女侠捂着心口晕倒在同伴怀里。“我就说他是无辜的吧!”
“就是说啊!”另一位已经开始胡言乱语,“这么近……那么美……他怎么会杀人!”
现场一阵哗然,风向似乎已经有点屈于“美色”之下了。
“好!”走风伯突然举高拐杖,待众人噤声后,他继续说道:“江湖是讲规矩的,给你一次辩白的机会。若你说不清,休怪老夫拐下无情!”
走风伯在江湖驰骋五十载,他此话一出,剩下的清醒人士纷纷附和,毕竟谁不想看悬月楼楼主当众吃瘪呢?
谢容瘦环视一周,颔首微笑:“走风伯,诸位,敢问第一起案子发生在何时何地?”
“三月十五,月圆之夜。死者是浮山派的叶晴野。”
谢容瘦面露惋惜,轻叹一声,“那第二起案子呢?”
人群中有人抢答道:“四月十五,死者是上林庄宛费雪。”
不待谢容瘦再问,答案就被抛出来了。
“第三起是五月十五,玄扈堂的鱼拂火女侠。”
“第四起在六月十五,九阙门林丛晚。”
“七月十五,征水堂的岳胜凤。”
“八月十五,天墟剑派于紫序。”
“九月十五,明月庵行逸师太!”
听到这里,颜小二眉毛一挑,谢三竟然连师太都……她探出身子偷看谢逍宜,只见他仍然一副八风不动的死人脸——一种江湖人在他眼里都是死人的脸。
颜小二再次确认——要是三叔真采花,小侄儿早把他剁成鱼生了!
“唔——善哉善哉。”谢容瘦突然垂眸合掌,念了声佛偈。再抬眼时,眼中似有无限悲悯和不忍,连声音都染上几分沉痛,令人动容。“诸位,你们找错人了。每月十五,在下必去南浦城荡林寺斋戒,维慈大师可为证。”
维慈大师的名号一出来,有不少江湖人就动摇了,这位可是江湖公认的“铁面圣僧”,从不说谎。若他所证属实,那岂不是说真凶至今仍逍遥法外?这必然是对整个江湖来说最大的危机!众人面面相觑,顿时冷汗涔涔。
“谢容瘦——!”
忽地,一声幽咽低吟飘来,声音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说不出的哀婉怨憎。
人群自动分开,走出一名紫衣女子,竟然是那位“虎口脱险”的天墟剑派于紫序。
只不过……
眼前这女子形销骨立,哪还有当年“紫霄惊颜,四序剑仙”的风采。呜呼哀哉!
“序儿,怎么是你?”谢容瘦看清来人,眼眸一颤,尽是关切,“你身子骨一向很弱,此处风急人杂,还是先……”
“三郎!”
一声“序儿”,竟让于紫序枯槁的面容瞬间鲜活起来。她泪眼婆娑,嗓音忽如二八少女般娇脆,“你为何……为何如此狠心,竟弃我而去?”
颜小二眉梢一挑,哟呵!软硬兼施,宽猛相济,这群人真是做戏做得很足啊!不过么,破局也不难,就在反掌之间——只需先请出维慈大师作证,然后谢容瘦再当众立誓追查真凶,困局自解。毕竟对方是冒充了他的名义犯下的命案,说明真凶对他了如指掌,必是老相识。
思及此,颜小二悄悄伸手,欲拽谢容瘦的袖口……偏偏此刻谢容瘦竟然往前走了一步,颜小二手指落空。
“序儿,害你至此,是在下的错……”
谢容瘦嗓音低如叹息,尾音还带着三分缠绵,听得人耳根发软。
可这话落到颜小二耳朵里,却让她心头警铃大作,暗道糟糕——他那“怜香惜玉”的病症怎么这会儿发作了!
果然——
“哈哈哈!”走风伯突然仰天大笑,断头拐杖往前一戳,“谢容瘦!你终于认罪了!今日老夫就替天行……”
“老英雄!”
颜小二突然从谢逍宜身后跳出,指着走风伯的断头拐杖,疑惑道:“您拐杖上沾着的……是飘香院的独门熏香梦惊断云香吧!诶?这么说昨儿个您在那儿行侠仗义呢?啧啧啧,真是了不得,不得了啊!您到处替天行道,身子骨还吃得消么?”她的眼睛又圆又亮,尽显天真无邪,可说出的话却令人羞惭不堪。
走风伯的脸色一白,又一红,“哪来的野丫头!这里没你的事!”
谢容瘦的目光一直幽幽地落在于紫序身上,语带恳求道:“序儿——”
“三郎,只要你答应娶我,我就原谅你。”于紫序虚弱地倚着同伴,脸颊却飞起红霞,“并且我会为你……”
“哇!好感人啊!”颜小二拍了拍手,歪着脑袋一脸天真,“这位姐姐,你说只要我们楼主娶你,你就原谅他?原谅他什么?原谅他没杀掉你?原谅他长得太好看?还是原谅他宁可杀人也不愿意娶你?可要我说么,这句话你应该去跟真正的凶手说才对呀!”颜小二说到这里一摊手,满脸无奈。
“你……你……”于紫序气得浑身发抖,白眼一翻就晕了过去,同伴赶紧接住。
走风伯恼羞成怒,拐杖挥舞得乱七八糟,“死丫头,你若再信口雌黄,老夫连你一块儿收拾!”
“老英雄——消消气!”颜小二拢着手,朝着在场众人频频作揖,“刚刚我们楼主说了,他每月十五都在庙里吃斋念佛,不如我们先请大师出来作证,再商榷后续呢?”
“好。”走风伯眼睛一眯,“不过么,一码归一码,你刚刚不仅戏弄老夫,还气晕了于女侠,这笔帐要先算!”
谢逍宜脚步微动,一把将颜小二拎到身后。“铮——!”雁翎刀出鞘,寒光爆闪。
颜小二急得直扯他腰带:先走为上啊呆子!
谢容瘦终于从重逢的戏码里回神,可惜晚了,众人也纷纷亮出了兵器。
“且慢!”
一道清越的声音破空而来,玄色身影翩翩掠入,稳稳落在剑拔弩张的众人之间。
颜小二眼前一亮,“南宫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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