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哥哥……”周重衣颤抖的手探入怀中,捧出个小瓶子。琉璃瓶身映着烛火,在她掌心投下摇曳的猩红光斑,“这是解药……”
谢容瘦下颌绷紧,只是拥着她,始终没有伸手去接。
周重衣眼角泪水滑落,惨笑如杜鹃啼血,“果然……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不,不是……”谢容瘦声音发颤,“是我不值得你……”
“啪嗒——”周重衣手臂落下,琉璃从她指间滑落,碎裂一地,浓稠的药汁蜿蜒,如血流淌。
这声响惊醒了恍惚中的颜小二。
“三叔他,中毒很多年。”谢逍宜站在她的身侧,声音低缓,“周重衣,破月宗长老独女,是她,下的毒。”
颜小二浑身一震。
刚刚周重衣说,这毒叫吻浪唇?
破月悬古籍中的记载掠过她的脑海——
夜放花千树,刃寒血未收。
锁唇拂心河,七杀吻浪生。
……七杀才得生?
……也就是说需七人心头血为引,且须心甘情愿!
她猛地抬头看向奄奄一息的周重衣。
难怪……难怪她要易容成谢容瘦的模样,难怪她要找谢容瘦的旧情人……
上林庄宛费雪、玄扈堂鱼拂火、九阙门林丛晚、征水堂岳胜凤、天墟剑派于紫序、明月庵行逸师太……
正好七人——她们竟然都肯为了谢容瘦……
不,不对,行逸师太不对……
既然行逸师太不是,那么第七人则是……
颜小二扑到周重衣身边,抖着手轻轻掀开她的衣领——
果然!
周重衣心头处上赫然开着一道狰狞伤口,血迹未干。
“前辈……”颜小二看向谢容瘦,声音止不住地发颤。
谢容瘦立即出手渡入真气,可惜,太晚了……他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湿红。
他凝视着怀中的人,指尖虚虚抚过她惨白的脸,喃喃低唤:“重衣,重衣……”
周重衣艰难地睁开眼,嘴角刚扬起就溢出一道血线。
“容哥哥……你能……能亲我一下么……”
谢容瘦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佛堂内静得可怕。
好一会儿,一滴清泪落在周重衣灰败涣散的眼珠上。
谢容瘦颤抖着手覆上她的眼睑,俯身,压上她的唇……也沾染了她嘴边的猩红。
谢逍宜走过来,将颜小二扶起,拥着她站到廊下。
刀剑恩仇犹可了,相思债孽最难偿……
破月悬后山,苦楝树筛落的阳光里,周重衣捧出两把银色小弯刀,笑得眉眼弯弯。
?“这柄逐浪纹的送你。”她把刀塞进少年的掌心,自己则攥紧另一柄祥云纹的。
谢容瘦红着脸,细细抚过弯刀上精致的纹样。
周重衣凑近,呼吸拂过他耳垂:“往后啊,江湖上的人见了这刀,就知道你是我的人了!”
他手一抖,银刀差点坠地。
山风骤起,漫天飞花迷了两人的视线。
眨眼间,残年一晃而过,飞花化为血水,将青砖都染成了褐色。
破月悬分裂那日,梦无崖的风刮得人眼眶生疼。
周重衣突然扑进谢容瘦怀里。
她捧着他的脸,踮起脚尖,吻得又凶又急,口脂的甜香混着血腥气渡进他齿间……梦过缠星夜,点绛唇无痕。
七日后,谢容瘦从苦楝树跌落。
他怔怔望着自己发抖的手,终于明白为何那日重衣的眼泪烫得惊人。
他笑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三年后,“玉郎容瘦”执掌悬月楼,一时间,云水怒、风雷激,宵小之徒退避三舍,“玉面瘦虎”自此名动天下。
面对风头十足的悬月楼,破月宗连连败退,人员骤减,不得不隐匿行藏,蛰伏待机。
然而,当长老们在谈笑间说起谢容瘦和悬月楼,却仍是嗤之以鼻。
“不过是个漂亮的废物,不足为惧。他中了那吻浪唇之毒,现在是年轻力壮还撑得住,等再过些年啊,莫说香雾步了,恐怕连雁翎刀都拿不住!”
“老周,你连自己女儿都利用,竟然发现她跟那小子……呵,话说回来,多亏了你早早下手,佩服佩服!看来这悬月楼迟早是我们的!”
“哈哈哈哈哈——!”
廊下阴影里,周重衣身形一晃,死死扣住窗沿,直至指甲崩断,鲜血淋漓。
她知道为什么爹会使用吻浪唇,因为她一向喜爱钻研器术法道,本就没有修炼内力,所以不受影响,但是谢容瘦却……
周重衣翻遍了破月悬的毒经,试药试到指甲发黑,终于在一本泛黄的古籍里发现一行小字——锁唇拂心河,七杀吻浪生。
生,需七人心头之血,且必甘愿献祭。
铜镜前,周重衣一笔一笔,描出记忆里少年的轮廓……再加之幻术,竟连自己都晃神,似乎他就站在眼前,正对着她微笑。
立春后的第一场雨里,南浦城悬月楼收到一封素笺。
信纸薄如蝉翼,绘有苦楝花瓣,没有署名,唯有一行小字——二月十五,荡林寺,故人候。
“其中恐怕有诈,楼主三思啊!”执事捧着信的手在抖,“况且您这身子……”话到嘴边又咽下,终是不忍心说破那日日夜夜的苦熬。
谢容瘦把玩着腰间弯刀,笑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二月十五,荡林寺的桃枝还裹着白霜。谢容瘦从破晓等到日暮,却不见任何“故人”。
自此,每月十五清晨,悬月楼的马车必准时停在山脚。
晚风起,木叶荡,悲钟响彻林间寺。
天地转,浪噤声,凉夜容瘦无重衣。
终是,恨易释,情难赦……
一直没有等到信号的南宫无乐带人赶来时,远远看到的是谢逍宜的背影。
高台处,谢逍宜静静伫立,他的怀中隐约露出半张苍白的脸,颜小二揪着他衣襟的手指,微微发颤。
南宫无乐脚步一顿。
身后的白刃卫也跟着停下。
“大人?”
“尔等在此等候。”
南宫无乐话落,独自抬步往前走去。
他的目光落在廊下的两人身上,一步步踏上石阶。
“大人,请留步。”颜小二迎上来,轻声道:“先听我说几句,可好?”
南宫无乐扫了眼佛堂内,回眸看着颜小二,她的眼中映着烛光,泛起缕缕湿亮的波纹。
“好。”
“周重衣,是破月宗药长老的遗孤。”颜小二深吸一口气,“她易容后,利用迷幻之法,剜去六名女子的心头血,是为炼制解药。至于师太之死,凶手则另有其人……”
“三郎……”
于紫序幽幽转醒,月圆夜的幻梦与此刻佛堂的血腥重叠在一起,她想起自己竟被那个毒妇骗了两次。
第一次是八月十五。那夜桂子香浓,雾中走来一人。
他抚摸着她的脸,注视着她,眼中尽是天与秋光,还有转转情伤。
“我要你……”他的指尖滑下,轻点,“这里。”
“好,我给你。”她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她甘愿为他沉沦,而他也极尽温柔……直到剧痛惊醒美梦,才发觉胸前衣襟竟真的被血浸透。
第二次被骗,就是方才。
她本遵照捭阖司的要求躲在偏殿,忽闻异响。她透过门缝望去,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悄悄缀了上去,没想到被人从身后挟持住……
此刻,谢容瘦仍旧拥着周重衣,面露哀戚,一动不动。
于紫序心中恨极,声音越发哀怨:“三郎,你知道的,我也甘愿为你而死……”
“我知道。”谢容瘦仍旧垂着眸,声音暗哑。“但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不,你值得!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于紫序爬过去,朝着他伸出手,就在要触碰到谢容瘦的瞬间,被一道绵软的声音打断了。
“是啊,为了他,你还杀死了行逸师太。”
于紫序缓缓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人影,眼中的哀婉瞬间变得狠毒,“又是你?”
“没错,是我。”颜小二负手踱入堂中,看着趴在地上的于紫序,叹了口气。“于女侠,你又是何必呢。你以为杀死行逸师太就能让谢三爷对你言听计从了么?”
于紫序垂下头,动了动身体,换了姿势,虚弱地靠向柱子。“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听得懂的,九月十五那日,杀死行逸师太就是你。”颜小二道,“因为你知道,行逸师太是谢三爷的人证,而你杀死师太,就是想要谢三爷失去人证,他若想要洗脱嫌疑,必得依靠你这个唯一的幸存者,任你摆布了。”
正如谢容瘦在挽鲜楼主动提及的,他确实每月十五会在荡林寺斋戒,但为他作证的是行逸师太,而非维慈大师。
维慈大师与行逸师太乃棋友,但维慈大师自己却棋艺不佳,偏偏还嗜棋如命,因而将擅弈的谢容瘦引荐给师太。
谢容瘦白日与行逸师太对弈,晚间则在禅房独自打坐。
就那么巧,九月十五那日,大难不死的于紫序去荡林寺参拜。在寺庙中闲逛时,见到了谢容瘦的身影,还听到了他跟行逸师太的对话。
行逸师太:“谢施主,上月十五又发生采血案,有位女施主幸免于难,却指认你为凶手,你如何应对?”
“无妨,她肯定认错人了。”谢容瘦摇头笑笑,不甚在意,“不说那些俗事了,晚辈还是比较珍惜眼前,毕竟每月唯有十五这日才得以跟师太切磋棋艺。”
“阿弥陀佛。谢施主若有需要,贫尼可为你作证。”
谢容瘦双手合十,“那就先多谢师太了。”
翌日清晨,早早上山的香客在山道中发现了行逸师太的尸首,竟是被人一剑穿心,还偏偏死于前夜,皆以为又是那采血的谢容瘦犯下的命案。
也因行逸师太的离奇死亡,让谢容瘦决定不再置身事外。他拜托维慈大师向捭阖司传信,自己则寻求颜小二的协助。
“返辙寻踪,得见真章。”颜小二道,“回到荡林寺,佛光普照之下,伥鬼将无所遁形。”
果然,周重衣现身。她承认采集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七人心头之血,是为了给谢容瘦解毒,也给自己一个解脱。
再由此推断,害死行逸师太的最大嫌疑人,就是为了得到谢容瘦而如痴如狂的于紫序了。
说到于紫序,她本来已经恢复得很好,荡林寺中还有沙弥认出她上月曾来过寺中。而她如今却形容枯槁,那么很有可能就是她再次受了伤。但是伤她的人从始至终没有露面,于紫序自己也绝口不提,那就只能是已经被于紫序灭口的行逸师太。
“听说行逸师太有一招独门绝技绵云掌,会不会她也给你留了点纪念品?”颜小二走近两步,俯身问道:“敢不敢让我看看你的胸口?”
“呵呵呵——!”于紫序忽然哑声低笑起来。
她下意识又望向谢容瘦,而他也正好也看过来。
他眼中似有无尽的惋惜和不忍,还有恓恓惶惶的悲悯……
于紫序竟是一时承受不住,转开了头。
“不用看了,是我杀的。”
至此真相既明,白刃卫押着于紫序离开。
周重衣落葬于荡林寺后山,谢容瘦亲手刻的七个牌位摆在长明殿,日日夜夜有青灯陪伴。
颜小二望着谢容瘦跪坐在蒲团上的背影,啧啧感叹:这谢三爷粉面胜花,玉容清绝,一副不胜凉风的娇羞样儿,想不到他的脑花偶尔绽放一把,也着实另人惊喜。
但,还有一点困扰着颜小二。
离开荡林寺前,她忍不住向维慈大师请教:“大师,为何您在给捭阖司的信中说谢楼主每月十五在寺中抄经?江湖人都知您是铁面圣僧,从不说谎的呀!”
“不会说,不代表不会写。”老和尚双手合十,行动如风,嘴里念着“善哉,善哉”就不见了踪影。
颜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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