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易反易覆是人心 4

听到呼喊声,南宫无乐眉头一压,留下一句“你快藏好”就飞身而走,转瞬间已掠出三丈远。

颜小二顿感欣慰,看南宫大人的反应速度,说明他的忧郁惆怅好了大半,可见“天地之间”还是有东西可以追的,比如,突然出现的刺客。

同时她觉得自己胸中的憋闷散去不少,看来刚刚的探讨还是有用处的,身体也冷静了下来,还不怎么饿了。难怪古人说“助人为快乐之本”,原来帮人发疯还能治自己的疯病,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以毒攻毒吧。

正胡思乱想着,颜小二忽然打了个哆嗦。

不对,不是她冷静了下来,而是室内空气瞬间变得冻人了不少。

抬头一看,窗纸上赫然裂开一道两尺长的口子,颜小二立即抱紧比扣肉上的梅干菜还瘦弱的自己。

大概是南宫无乐刚刚恢复神智,还未能掌控好力道,方才他飞身而去的劲道太猛,带起的袖风直接将窗纸震裂,冷风正呼呼往浴房里灌。

颜小二打着颤,咬着牙,哆哆嗦嗦地穿上小桂为她准备好的衣服。

“砰——”浴房大门被踹开。

颜小二一下子抄起木瓢:“谁?”

谢逍宜出现在门口。

四目相对。

“……是你啊。”颜小二松了口气,扔掉手里的武器。

“啪!”

门被以更快的速度关上了。

外面传来谢逍宜干巴巴的声音:“那、那什么,窗纸破了,我、我以为是刺客……”

他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僵硬和局促。

颜小二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一边想着怎么化解他的尴尬。

她想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虽说酒是烧身硝烟,但没点火种;人道色为割肉钢刀,可是还未开刃!也不知道他在慌张些什么!她又去哪里化解个不拘小节、节外生枝、枝分缕解?

屋内的安静震耳欲聋。

远处的打斗也已止歇。

门再次被打开了。

“走吧,我们也去看看。”颜小二笼着手,慢吞吞往花厅走去。

走着走着,她突然惊觉自己这段日子真是出息了——听见“刺客”就跟听见“开饭”一样淡定,顺便还能根据刺客被制服的时间分个高低。

普通货色么,半盏茶的功夫,还不够她啃完一个糖糕。若是高手来袭,炸个葱油饼的火候,正好外酥里嫩。要是邵大侠亲自出手......呵,还计时干嘛!那位顶天立地的大爷只要站在那儿笑两声,池子里的胖头鱼就集体翻肚皮了。这样估算下来,此次来的刺客素质不行啊,这么快就缴械投降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心酸。江湖人这日子过得,连邵大侠养的锦鲤都不如。人家鱼吃饱了还能吐泡泡玩,玩玩自己的,也玩玩别人的,玩着玩着说不定还能把路过的人溅一身水。

啧,这“江湖”二字,向来是进来容易出去难。就像一张网,进来时只道是游戏,想退时才发现,每个网眼都勾着血肉。不玩的代价,往往比玩下去还要惨痛。

金盆洗手?这邵大侠的金盆怕是漏的吧!毕竟江湖这潭水,沾上了就甩不干咯。

邵北尧站在台阶上,影子笼罩下,一人趴伏于地。曾经意气风发的关门弟子如今形销骨立,再一想到他的所作所为,让他喉头发紧,声音发颤:“岸衍,你为何要这么做?”

“师父!徒儿知错了!”魏岸衍的额头紧贴地面,血泪在青石板上晕开。他佝偻着背脊,声音嘶哑:“徒儿也是被人所迫……”

三个月前魏岸衍独自外出,有人在他茶里下毒,毒发时像千万只蚂蚁啃噬骨髓,对方要他假意行刺盟主,事成后换取解药。还要他在众目睽睽下指控恩师,甚至编造出不堪的谎言。

事情完成,他在破庙里蜷了三天,没等来解药,只是不停地咯出黑血。现在他拖着这副身子回来,一是求师父原谅,二是想用这条残命为师傅洗脱冤屈,向江湖中人证明,邵北尧待他如己出,不仅精心栽培,也从未强迫过他半分。

邵北尧身形一晃,伸手探了他的手腕,脉象艰涩不畅,如轻刀刮竹,确实是中毒之状。

“谁?是谁给你下的毒?”

“徒儿不知,那人一直蒙着面……”

邵北尧长叹一声,“罢了,如今我已决意退出江湖,你先起来吧。”说着就要去扶他,却被人出声制止。

“邵兄三思啊!”

何聘畋滑着轮椅来到邵北尧身旁,冷眼扫过魏岸衍,沉声道:“此子心性不坚,受人胁迫就敢行那欺师灭祖之事,事后又隐匿无踪,置身事外。如今突然现身,难保不是另有所图。兄长千万不可再心软了啊!”

“可……”邵北尧的目光在义弟与徒弟间游移,一时犹豫不决。

何聘畋眼神一转,朝着南宫无乐拱手:“幸而捭阖司的开阖使大人在此,不如先交与捭阖司处置?”

“这……无乐贤侄,依你看呢?”邵北尧问道。

南宫无乐缓步上前:“邵伯伯,此事确实蹊跷,恐怕害你的人还在背后操控,而魏少侠如今已是中毒颇深,不如暂留庄内医治。眼下重要的还是尽快找出背后之人。”

邵北尧颔首,“好,就依贤侄所言。”他一挥手召来家仆,将魏岸衍带到后院去医治。

此时,颜小二同谢逍宜站在廊下。她扫过花厅众人,因为后日才是金盆洗手的仪式,此时在庄内的人不多。但盈江城徐家跟邵北尧是什么关系,她就不得而知了。

哎,若是早知道会在此处遇到姐姐一家人,她就不来了。这江湖啊,还是太小了,多少因果就在这个小圈子里转来转去,逃也逃不脱。

她用手肘捅了捅身侧的谢逍宜:“坐轮椅那位是谁?”

没有回应。

她诧然转头,发现谢逍宜不知何时已退到一丈开外,低垂的面容隐在廊柱阴影里,面色不清。

正疑惑间,南宫无乐的身影转过月洞门。

颜小二眼睛倏地亮起,踮脚挥手:“南宫大人!”

南宫无乐看到颜小二,脚步忽地乱了方寸,之前还威严沉着的神色瞬间化为朝薰暮染般小心翼翼。

“颜、姑娘……”他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似乎有某种魔力,竟是令他不敢直接喊出。

南宫无乐觉得自己必是中了邪。

自从被颜小二一把拽进锦鲤池,又被她那么……捞?不对,抓?握?摸?都不对,总之,就是被她那么……碰了一下子……他就像被触了机关的木偶,身体内有什么机括自顾自地启动了。

尤其是浮出水面后,她湿漉漉的睫毛下闪着光的眼睛,再加上那句“任他风谲波诡,不坠我心青云”的话语……现在只要一看到颜小二,他就手脚发软,仿佛春溪化冻,咕嘟咕嘟地破开冰凌,不受控地就这么一路往她的方向流去……

又没有回答。

见南宫无乐出神的模样,颜小二抬手在他眼前摇了摇。“大人?”

“……嗯?你说什么?”南宫无乐回过神,朝前走了半步。

“坐轮椅那位是谁?”颜小二再问了一遍。

“哦!管事何聘畋,是邵伯伯的义弟。另外,这涌泉山庄便是因他二人相识而建的。”

俗话说得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那年秋风乍起,邵北尧刚过而立,才在江湖闯出些名头。

某日他翻山而过,忽闻前方熊嚎凄厉,夹杂着人声惨呼。待邵北尧寻声赶至时,一头壮硕棕熊正扑向一瘦弱书生。书生左腿血肉模糊,手中断棍却仍死死抵住熊口。邵北尧拔剑纵身,与熊缠斗十余招,最终一剑贯喉。

那书生便是何聘畋。

他脸色惨白,满身血污,却还撑着向邵北尧道谢:“晚生皖州何氏行商……恩公在上,可否……帮我接腿?”说完便不省人事。

邵北尧撕袍扎紧他的腿,再用木棍固定住,冒雨疾奔二十里。

医馆老大夫剪开血布,摇头一叹:“腿已坏死,若是再不截肢,恐怕性命不保。”

邵北尧唤醒何聘畋,问他:“要腿还是要命?”

何聘畋咬着牙,“腿没了,行不了商,也活不下去。”

“我养你。”邵北尧抓过酒坛淋上短刀,手起刀落,何聘畋惨叫昏死过去。

废腿虽离身,何聘畋终是活了下来。

邵北尧侠名在外,在他的帮助下,何聘畋也重拾信心,靠着自己的经商头脑攒下不少银钱。

十载光阴飞流而过,涌泉山庄美名远扬。江湖从来不缺刀光剑影,缺的是让英雄歇脚的地方。何聘畋找到邵北尧,递上一卷图纸上,说是有礼物相赠。图纸展开,山泉引入,活水淙淙,九曲回廊上,亭台楼阁间,处处设有轮椅通行的斜坡。

宴会匆匆结束,英雄好汉们火急火燎地冲去前厅议事,颜小二的肚子敲起了退堂鼓。她这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懒虫慢悠悠挪回客房,满脑子都是之前瞥见的那碟桂花糕。

出乎意料的,桌案上不仅有点心,还有白花花的米饭和令人食指大动的精美菜食,以及……谢逍宜。

“你怎么在这里?他们不都去商量大事了么?”颜小二笑呵呵打了声招呼,刚要端起小碗,却被人伸手捂住了。

颜小二:“……”

“这饭凉了。”

“凉了我也……诶?”

谢逍宜不待他说完,掌心运起内力,白雾蒸腾间米饭竟重新冒出热气。

“内力还能这么用?”

颜小二高兴起来,愉快地吃着迟来的晚饭,忽然察觉有道视线落在自己的头发上。

谢逍宜不知何时挪近半尺,手指微微抬起又放下,最终梗着脖子道:“坐过来些。”

颜小二从善如流,下一刻浑身热烘烘的,胃里也暖洋洋的,她一阵恍惚——这就是被母亲拥抱的感觉么?她没有见过母亲,因为姐姐说母亲用自己的命换了她的。

“都是你!自从你出生后,我不但没有了母亲,还失去了父亲!”颜青蜓含泪的控诉蓦然浮现。

颜小二忽然觉得难过。

可是她难过什么呢?

为什么会为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东西而感到难过呢?

谢逍宜看到她突然暗下的眼神,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颜小二吸吸鼻子,“你让我想起了我娘。”

她口中嚼着水晶虾仁,声音哽咽破碎,字句被零星吐出,听入谢逍宜的耳里便成了——

“……你竟敢说小爷我……像个姑娘?”

谢逍宜的声音都喊劈了。小时候被误认成女童的屈辱!她说他不像其他男人一样去大厅议事的嘲讽!现在还嫌弃他像女子!一下子新仇旧恨通通涌上心头,真是够够的了!

颜小二刚想解释,突然天旋地转——她被谢逍宜一个擒拿手按压在了桌上。

“你看清楚!小爷我!是堂堂七尺男儿!”

颜小二咽下嘴里的食物,身体感受着来自他的压迫感:“……我知道啊,你小时候洗澡我还见过呢。”

谢逍宜顿时神色崩裂,脸慢慢地红了,缓缓地直起身,又稳稳地将她拉起。

“不过么……”颜小二秉着做学问要严谨的态度,趁此机会跟当事人探讨一下:“好像又跟大人的不一样。”

谢逍宜的脸顿时由红转黑,比单于夜遁逃那晚还黑。

而此时屋外的南宫无乐浑身一颤,手中的餐盘“哗啦”一声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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