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易反易覆是人心 5

门被打开,没有人影,只有肉香浓郁和一地狼藉。

颜小二蹲下身,指尖轻轻戳了戳那颗沾了尘土的红烧狮子头,酱汁粘稠,还冒着丝丝热气。

“可惜了……”她小声嘀咕,“难道是小桂送来的?”

谢逍宜的嘴唇微微颤动。他刚想说这是南宫无乐送来的,却在看到颜小二小心翼翼拾起碎瓷、将残羹一点点拢进餐盘的模样时,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忽然,他又觉得憋闷得很,没来由地一阵烦躁。

一阵小风吹过,颜小二望着谢逍宜骤然离去的背影,诶?这小侄儿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夜半三更,没吃饱饭但忧郁满腹还失眠的颜小二在园内溜达着。

她捧着餐盘,里面是之前“供给土地爷”的菜饭,既然土地爷没有吃完,那就只好便宜某些大鱼了。

她沿着池塘边走过,水面雾气氤氲,锦鲤搅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忽然,她顿住脚步。

花丛中有一道拖曳的血痕,几尾锦鲤正争食挂着碎肉的骨茬,不是专门准备的肉食,更像是……

颜小二走过去仔细一看,确如她所想,那是一只男子的断臂。

她迅速扯下袖口布料裹住手指,在断臂即将被拖入深水前,一把将其捞起。

“啊——啊——死、死人啦!”

颜小二抬头,回廊对面,一名“池塘抢险队”的小厮瘫坐在地,惊恐万分,裤管已洇湿一片。

最先赶到的是同样失眠的南宫无乐。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锁定在了蹲在水池边的颜小二身上,但心中的涟漪还未荡开就立时凝固了——只见她手里提着一条鲜血淋漓的断臂,而拇指根处的疤痕十分眼熟,那是邵北尧的右臂。

上半夜才“安置”好了刺客,没成想,后半夜的涌泉山庄也无法平静下来。

众人一边担忧着邵大侠的生死,一边在池塘中打捞尸首,另外还安排了家仆到处搜索庄主的身影,毕竟没有见到尸骨就还有希望。

天快亮了,一家仆跌跌撞撞地冲过来,颤抖着指向上游练功房的方向:“庄主……庄主留了遗言!”

练功房的门大敞着,墙面上字迹汹涌磅礴,龙飞凤舞,黑墨混着朱砂,占了整整两面墙壁,惊悚万分,可以想见挥墨人当时必是气血翻涌,心绪不宁。再仔细辨认墙上面的内容,更是令一众人等惊诧不已。

左手边的墙上写着:

涌泉无声慕琉卿,

有子虽非邵家根。

为今踏月访云烟,

正直小二承庄业。

右手边的墙上写的是:

泉韵长吟旧梦延,

鬼谋妄语莫猜心。

吾酬知己托肝胆,

名园锦鲤庆丰年。

虽然遗言中清清楚楚写着是自尽,可原计划中邵大侠金盆洗手的吉时就在明日,这位叱咤江湖三十载的英雄豪杰,怎会选这种时候自我了断?

其中必有蹊跷。

南宫无乐立即清退了众人,除了何聘畋和颜小二,他特意将谢逍宜也留下,示意他保护好颜小二。可能是关心则乱,他总觉得眼下有一双眼睛盯上了她。而在捭阖司的人到达之前,他无法相信庄中的任何人。

“何叔,”南宫无乐问道,“这墙上的字迹,是否邵伯伯所写?”

何聘畋眼眶通红,声音都在发抖:“确实是邵兄的手书。”

“那诗中的琉卿、旧梦是何意?”

何聘畋紧紧闭上眼睛,靠在轮椅里哽咽道:“琉卿,指的是徐琉卿,他说他仍然思慕着琉卿,也言明筑山并非他的血脉……”

原来邵北尧年轻时曾有一红颜知己,就是盈江城徐氏独女徐琉卿。

徐氏祖上本是高官退隐,是盈江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有良田千亩,仆从数百。而徐氏夫妇去世后,最后只留有一个独女执掌大权。

年轻的邵北尧途经盈江城,恰遇歹徒劫掠徐家车队。他单枪匹马杀退匪寇,受了重伤。徐琉卿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便留他在家中养伤。

传闻说,徐琉卿曾有意招那邵北尧入赘徐家。

答案不言而喻,邵北尧没有留下,打马离去。

再后来,徐琉卿招了一名落魄书生为婿,诞下一子,就是如今的徐家家主徐筑山。

而那位书生病逝后,城中突传谣言,说徐筑山的眉眼像极了邵北尧。

但是碍于徐家的地位,一切都当是无稽之谈。不仅如此,徐琉卿与邵北尧之间再无交集,流言便渐渐淡去。

然而,就在徐琉卿弥留之际,她做了两件事。其一,盈江城徐家与姑苏持枢山庄结亲,颜家大小姐颜青蜓,就是她为自己儿子挑选的未来媳妇。其二,她邀邵北尧一见,且当众留下遗言,拜托邵北尧照看儿子筑山和徐家。

再看邵大侠的遗言,可以明确有两层意思,第一是澄清与徐琉卿的绯闻,第二就是将涌泉山庄交与颜小二继承。

那么——

“庄中还有何人会对邵伯伯不利?”南宫无乐问道。

何聘畋摇摇头,死死攥着轮椅扶手,瞪着眼睛,“万万没想到,邵兄竟然……竟然要将山庄交予这丫头?”

尽管昨夜邵北尧当众宣布认下义妹时,还特意夸赞她“智比诸葛,勇赛木兰”,但此刻面对满墙狰狞血字,何聘畋地捶打着轮椅扶手,难以置信,哀叹连连。

南宫无乐按住何聘畋颤抖的肩膀温声宽慰着,余光却不自觉地瞥向角落的人影。

与情绪激动的何聘畋不同,颜小二此刻就像滩烂泥似的趺坐在房中的软垫上。

她单手撑着额头,眼睛半阖,本来就没吃好没睡好,从池塘捞出断臂那刻起,耳边就没有消停过。眼下的情况却愈发糟糕了,墙上的“遗嘱”闹得起劲,吵得她脑壳疼。

“你还撑得住么?”南宫无乐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低声问道。

颜小二懒洋洋睁开一只眼,嘴角扯出个要笑不笑的弧度:“大人明鉴啊——!”尾音拖得老长,还打着弯儿。

南宫无乐本来很担心她的状态,听她这样一嚷,顿时就放心不少。但是一想到她如今的近况,又忍不住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呀。”颜小二不堪重负似的地叹了口气,慢悠悠站起身,“总得先捞着我那倒霉义兄的尸骨再……”

“有你这克死爹娘的瘟神在,怕是捞不着了!”

一道凉薄的尖细嗓音打断了颜小二的话,众人回头,只见徐筑山一行人正往这边走来,后面还缀着不少看客。

“要我说么,分明是你这丧门星害死了邵大侠!还想霸占他的家产!”徐吟裳提着裙摆,说着就要冲过来,却被谢逍宜阻拦了。

“你拦着我做什么?半夜捞断臂?当旁人都是傻子不成!她若不是凶手,怎会三更不睡去池塘啊!”徐吟裳跳脚,指着屋内墙壁上的血字,语速又快又厉:“定是这丧门星用了什么下作手段!南宫大人,快点抓住——呃——!”

只见谢逍宜指风一点,徐吟裳的谩骂声戛然而止。她不敢置信地摸着被点了穴的喉咙,眼泪夺眶而出,赶紧就去拽兄长的袖子。

徐筑山袖中的手抖如筛糠,眼神在妻子与妹妹之间游移,“夫、夫人,这……吟裳她也是为了咱们……”话到一半又咽回去,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颜青蜓眼眸一转,款款向前一步,连腰间玉佩都不曾晃动半分。

“逍宜,好久不见了。”

“大小姐。”谢逍宜颔首。

颜青蜓嘴角含笑,不急不缓继续说道:“裳儿年纪尚幼,难免心直口快、不分轻重,念在你与颜家的旧日情分,给个面子吧。”

谢逍宜垂眸,反手凌空一挥,解了徐吟裳的哑穴。

徐吟裳刚恢复声音就急不可耐地叫出来,“嫂子,那瘟……”

见自家嫂子眼风扫过来,徐吟裳顿时噤声,转而恨恨瞪了谢逍宜一眼,白白长了张好看的脸,竟是猪油蒙了心,识人不清,还点她穴道,哼!

颜青蜓再抬眸看向南宫无乐,盈盈一拜,“南宫大人。”

“徐夫人。”南宫无乐抱拳。

“大人明鉴。邵前辈与民妇的翁姑曾是旧交好友,民妇等人受邀来到涌泉山庄,本是参加邵前辈的金盆洗手。如今前辈生死不明,而这满墙的遗书也是怪异非常,恐怕其中还有许多蹊跷之处。所幸有大人在此主持公道,想必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南宫无乐实在是太熟悉这套说辞了,先亮身份,再撇关系,接着捧一捧对方,看似十分配合,实则只是为了降低自己的嫌疑顺便再探听案情的细节,还有一种情况就是……

“夫人特意赶来,可是有话要说?”

南宫无乐的余光扫过颜小二,自从徐家一行人出现,她就又缩了回去。

“大人明鉴。”颜青蜓垂眸福身,“民妇确实知晓一些往事,愿告知大人,以供参考。”

南宫无乐心中一警,沉声道:“若是与案情有关,夫人但说无妨,在下会酌情考虑。”

“那位姑娘——”颜青蜓抬手,指向角落的颜小二,“曾是我颜氏一族的小妹,最是熟读各种古籍史册,其中不乏毒经药理一类。因其少时性情顽劣伤了脑子,偶尔神智不清会伤人害命,更因癫狂症害死先父,故此才被逐出家门。”

南宫无乐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徐夫人,在下刚刚提醒过,可你所说之事,恐怕与当前案情无关吧!”

“大人,民妇所言乃是此案的关键。之所以不惜提起颜氏家丑,就是为了告诉大人——”颜青蜓再次指向角落,厉声道:“她的为人和言辞,不可全信。”

“什么?”何聘畋滑着轮椅撞过来,“你是说这丫头杀死了邵兄?”

“何叔!”南宫无乐提起剑鞘横挡,“邵伯伯被人砍去了手臂,而颜姑娘不会武功,切勿盲目听信他人之言。”

“她是不会武功,但她身边之人有的是手段。”颜青蜓说着,眼神扫过一旁的谢逍宜。

“对对对!有这个可能!邵兄无子嗣,我又孤家寡人,况且他早对我提过欲将山庄交给徐家小子,如今怎会送给才相识半日的野丫头?这是断断不可能的事情!”何聘畋激动地叫起来,残腿不住颤抖,仿佛随时会从轮椅上暴起。“定是这野丫头和她侄儿联手,邵兄一时不察就中了他俩的奸计!”

话音一落,外围一些江湖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还有人默默抽出武器。

南宫无乐顿感不妙,看这情景,大有要为邵大侠惩恶除害、群起而攻之的架势,仅凭他一人难以控制局面,而捭阖司的卫队最快也要明日才到。

谢逍宜脚下一转,冷眼扫过众人。他面色不变,心里盘算着,若要拎起那麻烦精飞身走人,可以选择的路线。

“哎——”

一声长叹幽幽响起。

颜小二扶着墙缓缓起身,衣摆沾着的血渍已凝成褐霜。此时她已全然明白——徐家对邵北尧的产业势在必得,难怪会一直揪着她不放了。

她本不想跟姐姐有正面冲突,然而现在不但她有嫌疑,连谢逍宜也被牵连进来,南宫大人要以一保二,压力不小啊。

她低着头抚平自己的衣摆,幽幽道:“虽然我不知道邵大侠为何会将山庄赠予我,但我看懂了他这遗言的第三层意思。”

“你说什么?”众人纷纷转头看向墙面上的字。

颜小二的手指划过两面血墙,“邵大侠将第三层意思藏在了诗头之中。”

“胡扯!”徐吟裳叫嚣起来,“什么涌有为正、泉鬼吾名?分明是你心里有鬼!”

颜小二又叹了口气,她的眼神故意越过颜青蜓,落在了徐吟裳身上,“这八句本是一首诗,只是分开写了而已,你再看看呢?”

涌泉无声慕琉卿,泉韵长吟旧梦延。

有子虽非邵家根,鬼谋妄语莫猜心。

为今踏月访云烟,吾酬知己托肝胆。

正直小二承庄业,名园锦鲤庆丰年。

——涌泉有鬼,为吾正名!

“诸位——”颜小二挺直脊背,朝着众人抱拳,“小二虽不才,愿以性命作保,必将遵从邵兄遗愿,斩除恶鬼,为其正名。”

谢逍宜闻言,回头看到她的眼睛,瞬间被旧梦击中——太行如砺,黄河若奔;星宇无边,云停雨霁。

这才是他藏于心底的颜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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