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无浪,烛火轻摇。
颜小二盯着南宫无乐绷紧的嘴角,他的脸明明灭灭,俩人对坐在烫喉居后院的小木桌上。
“颜姑娘。”
南宫无乐的声音是少见的低沉,令颜小二不由得挺直了背脊。
“我在。”
“今夜之言,出我之口,入你之耳,暂勿外传。”
颜小二转头看了看堂中危清的背影,郑重地点了点头。
南宫无乐从怀中取出一份狭长函件,蜡封上烙着捭阖司独有的繁复纹章。蜂蜡有裂痕,看起来是近期拆封过的。他并未立即打开,只是将那封信函平置于桌上,手指搭在上面,“哒哒”点了两下,才继续说道:“月余以来,姑苏城内三起,城外两起,共五人相继遇害,均是被一种特制的金属链锁喉而亡。”
他微微停顿,抬眸直直看入颜小二的眼中,“经仵作反复勘验,并与捭阖司所载的兵器谱比对,那种链条的纹样以及受缚后留下的瘀痕,与江湖上几近失传的一种独门武器特征高度吻合。”
颜小二试探道:“跟……危姐姐有关?”
南宫无乐点了点头,目光转回手指下的那份信函,展开,推向颜小二。
颜小二目光一扫,立即捕捉到了关键信息——湖州青威镖局……遭歹人报复……孤女威宴……盘云链……手刃仇人……后改名危清,定居姑苏德元巷。
南宫无乐:“因着盘云链,捭阖司这才查到第一起案子,而受害者张携康,是……危掌柜的师兄。”
颜小二一惊:“你,不,我是说,捭阖司怀疑是危姐姐做的?”
南宫无乐思忖片刻,谨慎道:“经过问询,五起案件发生时她都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如今不是怀疑她亲自动手,而是……”
颜小二接着他的话,“而是凶犯必定跟她有关,是吗?”
南宫无乐颔首:“不错。她确实是这几桩案子的关键线索。”
颜小二:“那她有提到什么嫌疑人吗?”
南宫无乐摇了摇头。
颜小二:“当年青威镖局的案子……”
南宫无乐瞬间明白了她想问什么。“不必忧心。青威镖局的案件卷宗记录详实,当年确是她独自追查到凶徒踪迹,并第一时间上报了捭阖司。只是当时情况紧急,官差未至,凶徒已有脱逃之象。她为阻其离去,方才出手。论其性质,属协助办案中的必要防卫。当年经办此案的开阖使既已认定她无过,今日,捭阖司更无追溯之理。”
颜小二:“南宫大人,能跟我说说,另外四桩案子的情况么?”
南宫无乐眼睛一亮,顿时明白了她想要帮忙的心思。“好。”
第一起与盘云链有关的案子是书香张家之子张携康。其醉酒后意外落水后被卷入暗涌,因有人证,而其状确实是溺毙的特征,所以官府直接以意外结案。然而,当家人为其准备后事时,发现了他脖颈处有很浅的链条痕迹,故此上报。
第二起是金秤盟苏家次子苏承麟。其被发现于软红招天子一号房的窗外。尸体衣衫不整,颈间除了绳子的痕迹,还有一条链痕,说明凶手先是用链条将其勒毙,再用普通麻绳将其吊在窗外。
第三起是钱员外家的独子钱继宗,嗜赌如命,人送外号“老欠钱”。据赌坊打手称,钱继宗当晚手气极差,输红了眼,与人发生激烈口角后愤而离席,声称去巷口透透气,随即遇害。除了锁喉痕迹,现场泥地还有杂乱的拖拽脚印,凶犯下手快、准、狠。
第四起受害者叫黄彪,是城外漕帮一个小头目的儿子。他仗着父亲势力,纠集地痞,横行乡里,专干些收“平安钱”的勾当。案发现场是黄彪平日勒索商户的“老地方”。尸体被发现时呈俯卧状,像是被人从背后偷袭。
第五起案子是城外枫桥镇郝家的幼子郝平之,体胖贪杯,逢酒必醉,醉必闹事。事发当晚郝平之又在城南一酒馆发酒疯,被掌柜和伙计“请”走后不久即遇害。
南宫无乐总结道:“五起命案,唯首桩死者张携康与危清掌柜有旧隙可循。其余四人尚未查出与她有任何往来或关联。因盘云链比较特殊,故此怀疑是江湖高手所为,所以报给捭阖司。”
颜小二听到这里,终是松了口气。
而这口气一松下来,她便发觉腹中有一处隐隐作痛,不由得按住疼处,可那痛楚却骤然加剧,额角瞬间沁出细密冷汗。
“颜姑娘?”南宫无乐察觉到她的异样,立即探手已搭上她腕间的脉门,另一只手抚过她冰凉的额角,“你怎么了?”
颜小二咬着牙,她说不出口。
无论是连着多日踌躇犹豫的心神俱疲,还是见到旧人后让她回想起过往的苦楚不堪,抑或是方才与谢逍宜的争执使她心头负担雪上加霜,以及为危姐姐的处境感到的忧惧焦心……这些种种,她统统都说不出口。
看着南宫无乐担忧的眼神,她最后挑了个比较合适的理由,苦笑道:“可能,可能是……饿的。”
南宫无乐当即起身斟了杯热茶,扶着她慢慢饮下。
“得罪了。”他低声道,温热掌心已轻覆于她痉挛的上腹,一股和缓醇厚的真气徐徐渡入。
不过片刻,颜小二煞白的脸色总算透出些微红晕。
南宫无乐皱着眉头收回手,“你多久没有进食了?”
颜小二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忘了。”
“等我一下。”说完,南宫无乐起身朝外走去。
颜小二合眼倚墙,在渐沉的夜色里缓缓调息。不多时,清冷的空气中忽地飘来一阵诱人的食物香气——是巷口馄饨摊的熟悉味道。她听到馄饨摊老板的吆喝声,心想南宫无乐竟是亲自去给众人买宵夜了。
颜小二心中晦涩顿起,南宫无乐果真是个大好人,君子胸怀,天青日白。相比之下,她就显得非常地混沌不堪……她是不是应该早点儿向他坦白?或许他能明白……明白对于一只孤鹤而言,整片沉坠的夜色,是它起飞时不得不背负的重量……
南宫无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走来,他捏着勺子稳稳舀起一颗,晾凉一会儿,才递到她唇边。
“来。”
颜小二眼睫颤了几颤。
罢了,人在饿着肚子的时候,不要做任何决定。颜小二警告自己。终是低头衔住了。暖意混着鲜香瞬间涌上眼眶,她慌忙垂眼,盯着碗里升腾的白雾。
嘴里的馄饨还没有完全咽下,第二颗又送到她唇边等着。
这场景太过……诡异。
颜小二突然想笑。
然后她真的笑出来了,这一笑,连着她仅余的一点儿荒腔走板的心思立刻复燃。
“怎么了?”南宫无乐动作停住。
“我说,南宫大人,”她咽下馄饨,歪头瞧他,“你这喂食的架势怎么跟刑讯逼供似的?生怕我噎不着吐不出是吧?”
南宫无乐手下动作一顿,勺子又贴近了些,“我……不是。”
颜小二睁大了眼睛,她竟然从威风凛凛的开阖使的脸上看到了……羞涩?
她一边接受投喂一边继续逗他:“没想到啊,堂堂开阖使大人还会做这个!而且,经验很丰富啊——!”她故意拉长了语调,观察着他的反应。
南宫无乐默然片刻,低声道:“……幼时,在后厨救下一只待宰的小羊。”
这答案全然出乎意料。
颜小二忘了咀嚼,追问道:“然后呢?你把它放了?”
“没有。起初救它不过是一时不忍,而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若是直接放了,它还那么小,不是被人逮走转手,就是病死饿死……我就只好先将它养在了别院。”
南宫无乐垂着眼,又舀起一个馄饨,待颜小二含下才继续说道:“后来,每日我去喂它,它便会跳着向我跑来,用毛茸茸的头蹭我的手心。天气晴好时,它还会卧在我脚边晒太阳。”
南宫无乐唇角含笑,看着颜小二,似乎透过她,想到了别的什么,比如那只爱撒娇的小羊,比如今晚渐暖的夜色,再比如……“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人与万物,结识的起点多少都带着目的——或怜悯,或利欲,或……只是一时兴起。但相处渐久,那初衷便如雨落湖中,悄然消融。我知它起初也只是在感谢我救它一命,但后来,它对我愈发地信任与亲近,而这竟像是意料之外的礼物一般……是更加珍贵的东西。”
颜小二着魔般,眼巴巴地追着他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脱口问道:“……它现在呢?”
“吃了。”南宫无乐老神在在。
“……”像是撞见了祖宗十八代齐齐还魂,颜小二僵在那里。
难得见她一副见鬼的模样,南宫无乐低低地笑出声来。笑声清朗,带着毫不掩饰的畅快。他竟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是被土地爷吃了。它的坟包就在别院后头,好好地躺着。改日我带你去看看它。”
他眼底笑意未散,语气里带着一丝少见的、亲昵的、近乎幼稚的调侃。
不是吧?
颜小二一下子垮下脸,南宫无乐的魂魄还没有归来么?她明明、明明最近都很老实,半条鱼都没摸啊!
录完危清的口供,南宫无乐带着帮捭阖司的人马撤了,烫喉居里一下子空得只能听见风声。
颜小二拥住危清,好一会儿,等颜小二哑着嗓子提出要留下来陪她时,危清只是在她肩头轻轻叹了一声,“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一步三晃地回到书局,颜小二手脚并用慢慢爬上楼梯。她闭着眼睛,熟门熟路地绕过书堆,晕头转向地扑向床榻,一把掀开被子——
一阵带着皂角清香的暖意喷了她满脸。
颜小二猛地睁大眼睛,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正好照亮了眼前一片……线条流畅、肤色白皙的胸膛……她的视线颤巍巍地往上挪,就撞进一双新凉如洗、漂亮得不像话的眼睛里。
是谢逍宜!
此刻正衣襟散乱、锁骨半露、雪练倾河般躺在她的被窝里!
颜小二舌头当场打了死结:“你……你你……”
她的质问没有说完,对方却倒打一耙,先开了口,“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他的声音里混着刚睡醒的沙哑,指节攥着被角,眼神瞥向颜小二,烟水蒙蒙,责怪中又带着……委屈!委屈?
“我、我去查案了啊!”颜小二下意识答道,仿佛她才是那个夜不归宿的负心人,鬼使神差地感到一种偷情后被抓包的羞愧和心虚……不是,她羞愧个夜叉的秃头!心虚个天王老子的鬼啊!
“你在这里做什么?”颜小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怕鬼……”谢逍宜眼睫低垂,缓缓蜷起身子倾向她。
而他一动,胸前衣襟又散开一些,一副衣冠尽落、可怜兮兮的模样。好一会儿,他像是下了决心般,僵硬地扯了扯她的袖口,“你陪我睡好不好,小姑姑……”
那声“小姑姑”尾音拖得长长,像带着小钩子,挠得颜小二耳根子发麻,浑身汗毛倒竖。
但也正是这声“小姑姑”,让颜小二瞬间冷静了下来,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正色拒绝:“不行哦。”
“为什么?”
颜小二凑近他,咬牙切齿道:“因为啊——我比鬼可怕多了!”
“你会被吃——掉——的——!”
谢逍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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