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喉居的后院不似前堂喧闹。月光如清酒,洒在危清独坐的石阶上。她的膝上放着一个小坛子,坛身冰冷,酒液冰冷,灌下一口,也是直接凉透身体。
……张携康。
这个名字就像是投往缸子里的那点酒曲,只消一提,万千往事便翻涌发酵。
这里的人只知她是烫喉居的老板危清,无人知晓,她曾有过另一个身份和名字——青威镖局少当家,威宴。
十五年前,湖州的青威镖局在江南一带算是略有威名。而张携康虽出身姑苏文雅张家,却偏来镖局拜师学艺,成了她唯一的同门。他性情温厚,与她争强好胜的性子倒是互补。威家有条祖传的“盘云链”,她将银鞭使得出神入化,他却总也学不会那招“锁千山”。
变故发生在一个雨夜。仇家联合内鬼血洗了镖局,父母为护她突围,力战而亡,她则身负重伤,逃出生天,找到了张携康,还将案子报给了捭阖司。
经过捭阖司的初步勘查,她这才知道,原来仇家竟然是当年被危清父亲带队剿灭的一股山匪头目的儿子及部下。
而威宴活下来之后的每一日,只为了一件事——报仇。
焚心的恨意与神出鬼没的盘云链,是她仅有的武器。她一个个追索出当年的凶徒,将他们的行踪报给捭阖司的人。
但是还未等到捭阖司的人来抓捕审判凶犯,那些嗅到风声的恶徒便欲四散奔逃。
她决定不再等了。最后亲手将那主谋吊在其自家堂屋梁上,用链子一寸寸绞断了他的四肢经脉,哀嚎声彻夜不绝。
至此,大仇得报,她却再无归处。
既然青威镖局已成江湖往事,那么威宴也该随之埋葬。
她在父母坟前喝下毒酒,却偏偏被一个采药的走方郎中从鬼门强拽了回来。
那位郎中眉目温润,就是居裕安。
“姑娘——”居裕安提着笔,垂着眼,语气温和又疏离,“你既已无碍,可否……告知姓名?”
危清腹中仍绞痛难当,听他这么问,却不禁哑声失笑:“姓名?我若是告诉你了,然后呢?你是要上门提亲么?”
居裕安手一抖,慌忙解释道:“不、不是!姑娘误会了!询问姓名,只为、只为完善医案,绝无他意!”
危清刻意拖长了语调,“哦?原来野郎中对每个救回来的姑娘都是这般追问闺名的?看来我没死成,反倒是先欠下了一段风流债啊。”
居裕安耳根红透,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看着他的模样,威宴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他的话倒是提醒了她——她需要一个新身份,一个能埋住过往、也能勉强喘息的壳,以及一个能容身的窝。
她想到了姑苏。
那是张携康的故乡。
或许在心底最深处,那片土地曾给过她一丝若有若无的、关于“安稳”的妄想。又或许,她只是想离这世上唯一还有点关联的人近一些,哪怕永不相见。
于是,德元巷口开了间叫“烫喉居”的酒肆,多了个叫危清的掌柜。后来竟又撞见了那个郎中居裕安。从此,危掌柜的日常便是酿酒、卖酒,顺带逗弄一下那个容易耳根通红的野郎中。
然而,自从她定居姑苏,却从未去找过张携康。他是世家公子,前程似锦。而她双手已沾血污,半生不死。多年的同门之谊,她能还的,便是不去沾染他的清白人生。
可如今,他却先死了。
死了?死了也行吧。谁不是碰巧活着呢!
危清手一扬,启唇接住最后一滴酒液,轻轻叹了口气。
此时,颜小二也想叹气。
她刚爬上最后一级楼梯,脚腕就被人捏住了。她索性滑坐到地板上,然后一把抱住旁边的廊柱。
“哎……谢少主……谢大侠……”她气若游丝,眼睛半合,“我怕是得了‘一听要出门就浑身疼’的绝症……你看,我的根就在这里,挪不动了……”
“少来。”谢逍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表演,“你这是‘懒病’。”
“对!”颜小二重重地点了点头,但随即又软趴趴地把脸贴在了柱子上,“……不对,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我的‘心药’就是躺着。”
“那行。”谢逍宜双手环胸,下巴一抬,“给你三日。”
三日后,颜小二被谢逍宜半“请”半拎地塞进了马车。
“谢少主,”她瘫在软垫里,盯着车厢顶,一本正经道:“你想啊,查案,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直觉!是灵感!我现在浑身充满了‘不想动’的直觉和‘要睡觉’的灵感,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此时不宜查案哇!”
谢逍宜翻了个白眼。
颜小二翻了个身,盯着他的脸,言辞恳切,“睡觉这不是逃避,是在为案件的顺利侦破进行一种……唔……静态的、必要的、积极的能量积累!”
“积累能量?”谢逍宜眼皮都翻累了,干脆闭上眼睛:“是说梦话吗?”
颜小二:“……唔,再给我三年五载,就肯定能积累成功。”
马车停下在一家名为轻筠轩的茶楼门前。
谢逍宜好不容易把颜小二从软垫上拖起来,她整个人像没了骨头,几乎挂在他身上,嘴里念念有词:“哎呀,谢少主,我突发恶疾,可能是‘见到故人就会死’的病……”
谢逍宜黑着脸:“站直,好好走!”
快到茶楼雅间门口时,颜小二突然死死扒住门框,恳求道:“谢大侠!谢英雄!里面有不寻常的声音,是……是大凶之兆啊!快跑!”
颜小二说完就要走,被谢逍宜一把拎住了后衣领。
“……那是水沸的声音。”谢逍宜的声音透着无奈。
颜小二转回身,一脸严肃:“没错,就是这种声音最可怕!一听就折寿!”
就在此时,雅间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小宜!加加!”
罗伊萝满脸惊喜地迎出来,自然而然地就去拉颜小二的手。
颜小二的手臂几不可察地一僵,随即她嘿嘿一笑,不着痕迹地将手抽了回来,顺势朝罗伊萝拱了拱手。
“罗小姐,好久不见啦。如今我叫颜小二,叫我小二就成。”
雅间内,罗伊萝为二人斟茶,动作优雅,面含忧色。“加加,哦,不,小二,听小宜说,你与捭阖司的南宫大人相熟……这次真是麻烦你们了。实在是我表哥他……去得太突然了……”说到此处,她拿起帕子按着眼角,声音哽咽起来。
谢逍宜面露焦急,想宽慰几句,手抬起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能看向颜小二。
可颜小二只是默默坐着,目光落在茶杯上的烟气,仿佛累极了,又仿佛神游天外,对眼前的悲切与尴尬浑然未觉。
好一会儿,罗伊萝止住了哭泣,拿出一份信纸,“这是从府衙誊抄的案卷资料。”
卷宗递到眼前,颜小二仍无反应。
谢逍宜只得伸手接过。
三人一时无话,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曾几何时,这三人在一处,永远是颜小二神气活现地说笑耍闹,谢逍宜陪着,罗伊萝温柔地看着他们笑。而如今……一想到颜小二的遭遇,另外两人也都很有默契地刻意回避着过往,更没人提到任何跟旧时有关的事情。
但是不提,不代表心里不想。
那个时候罗伊萝父亲上一任期满了,暂时借住在姑苏的表亲家里。
那日罗伊萝的轿子路过持枢山庄,怀里的小狸猫竟突然悟道般挣脱红颜的枷锁,毅然出逃。而这桩“狸猫野奔”恰巧被外出“巡山”归来的颜鹤加与谢逍宜撞见。
颜鹤加当时就掐指一算,对谢逍宜正色道:“此乃上天赐予我等维护江湖和平的神兽,速速将它抓住!”三人从此便有了来往。据颜小二后来严肃分析,此乃“天降奇遇,不是恩,必是劫”。
颜小二嗜水果捞如命,尤好冰镇西瓜。她常常一边吃一边将西瓜子弹入花圃,美其名曰“播下希望的种子,来年便能长出会结西瓜的参天栋梁,造福武林”。奈何她武功全无,那些承载着“武林未来”的西瓜子十有**偏离预期,噼里啪啦地砸在小侄儿的脸上,而谢逍宜则板着小脸,默默地将“希望的种子”一颗颗摘干净。罗伊萝则在廊下逗着小狸猫,看着他们笑。
有时候,颜小二不知又从哪勘破了天地玄机,发现了某个狗洞或是废园,会拉着二人就要去“探险”。而打头阵的总是谢逍宜,他皱着眉头先钻进去探查一番,确认没有真正的野狗和马蜂窝,才抿着嘴坐下。罗伊萝则笑吟吟地从袖中掏出用雪白帕子包着的点心,三人分吃着,听颜鹤加讲述那些“绝对真实”的江湖秘闻。例如,城南卖炊饼的王婆其实是三十年前用一根擀面杖单挑少林十八铜人的玉面罗刹;桥头那个天天晒太阳捉虱子的老乞丐练的叫“睡梦罗汉拳”;打更的刘老头打的不是更,是失传已久的《安魂曲》和《催命调》……
辞别罗伊萝,马车在暮色中驶回。车厢里,颜小二始终闭目假寐,谢逍宜也抿唇不语。
马车在巷口停稳,颜小二晃悠悠地跳下车,垂着脑袋径自往前走。
谢逍宜攥着卷宗跟在后头,盯着她那副没骨头的散漫样子,终是没忍住,脱口喝道:“颜二!”
前面的人影顿了顿,摆了摆手,以示自己听到了。
谢逍宜压着声音:“你懒散归懒散,但此事关乎人命,伊萝姐姐如今日夜忧心,你怎能无动于衷?你我三人少时的情分在你这儿真就一文不值了吗?”
颜小二仍是没有回头,声音像晚风一般飘来:“少时情分?哎——谢少主,不是谁都担得起这份情谊的。”
谢逍宜顿时想起当年寻她不见的焦灼,怨她不来找他的愤懑,以及她总是逃避的懒散,新火旧郁齐齐涌上心头,出口便带了几分怒气:“你什么意思?”
颜小二突然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语调悠长,“哎——怪我,都怪我……她的情分千金重,而我颜小二贱命一条,哪能承受得起呢?”
“这是什么话?”谢逍宜追上一步,“她做了什么?你如今,怎么变得如此、如此刻薄冷漠?”
颜小二摇头晃脑,抬脚又朝暗处走去,幽幽道:“她什么都没做。是我天生冷血,骨头里都渗着凉薄行了吧!我说,谢少主,你与其有这闲心同我耗着,不如多派些人去调查一番,悬月楼有的是能人异士,各个都比我这条大懒虫聪明能干。而你呢,就去陪着你的‘千金知己’多落几颗泪,说不定你们哭着哭着啊,真相就突然浮出来啦!”
谢逍宜猛地一怔。
他终于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可他分辨不出。而这种“分辨不出”令他没有来由地一阵沮丧。于是低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这不像你。”
颜小二似乎笑了一声,可是声音太轻了,还没有散开就被夜色吞没。“谢逍宜,你我多年未见,你怎么知道……我还是从前那个我呢?”
谢逍宜收住了脚步,看着她的身影融进夜色,只留下了一句“随你”,便转身离去。
那缕熟悉的气息彻底远去后,颜小二才停下脚步。她垂着头,踢开脚边一颗石子,脚尖一转,拐向了烫喉居的方向。
刚走到巷口,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被昏黄的光笼着,十分温和可靠。
“南宫大人?”
颜小二快走两步,正要开开心心向南宫无乐道谢那盒五味斋的点心,却在看清店内的情景后,收起了笑意。
烫喉居内,灯火通明处,竟肃立着几名白刃卫,而危清被围在当中,正接受问询。
颜小二扒着门槛。“这是……怎么回事?”
“颜姑娘。”南宫无乐转过身,面色凝重。
“小二!”危清闻声抬头,脸色苍白。
这是颜小二第一次看到危清如此慌乱无助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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