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谢逍宜应了声。
颜小二收回视线,眼帘缓缓垂下,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将自己重新陷进那把吱呀作响的旧躺椅里。她脚下轻轻一点,椅子便带着她慢悠悠地晃荡起来,一下,又一下,仿佛在丈量着他们俩之间的距离。
就在谢逍宜以为颜二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又极轻地飘了过来:“你们……经常联系么?”
谢逍宜蓦地一怔。
“经常”?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什么情况可以称为是“经常”?今年发了节日问候和新春礼物过去——这,算是“经常”吗?
不过,之前的三年,谢逍宜倒是经常收到来自罗伊萝的信件。
谢逍宜抬眸望向暮蓝的天空,旧事如半个月亮,在两片云之间显现。
回想那日,当他听闻颜鹤加被逐出颜氏的消息时,竟然已是事发半年之后了。而那股窒闷之感至今仍在胸中盘桓不散,隐隐勾着他的心。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
似乎所有在持枢山庄度过的日子一下子訇然中开,所有见过的树都在摇晃着,所有看过的星星都在闪烁着,连淋过的雨和吹过的风都在攻击着他。那些他实实在在经历过的局促、不安、甚至欢欣都在无止境地滚动着。
他一遍遍地后悔那日没有等到她回来,没有当面跟她道别就匆匆离开了姑苏。
更令他无法释怀的是,偏偏他那时就是有意这么“不告而别”的。他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不敢看她的脸,甚至都不敢听到她的声音,就怕自己会因不舍而无法离去。
那时正值悬月楼的多事之秋,他刚回到谢家,三叔谢容瘦身中剧毒,大段大段的时间里昏迷不醒、体力难支。虽说三叔的名声在外,足以震慑一部分宵小,但悬月楼内人心浮动,各方势力又暗潮汹涌,宿敌更是虎视眈眈。他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少年,虽顶着谢氏血脉的名头,但要镇住那些历经风浪的前辈高手,又谈何容易?那些日子,他既要应对明枪暗箭,又要稳住内部局势以防有人篡位,整日绷紧着身体,日夜都不得喘息。
常常被檐下的鸟雀呼晴之声惊到,才发觉自己竟是又熬了个通宵。
所幸,每当候鸟掠过长空,朝着姑苏的方向振翅而去,他才能从一片紧绷沉寂的心跳中找到自己仍在呼吸的证据。
后来,谢容瘦排掉半身的血,毒素去除大半,状态终于好了一些,又重掌大权,谢逍宜这才有心力开始到处寻找颜鹤加的踪迹。
可那大懒虫如同水滴蒸腾于江湖,竟没留下半分痕迹。想她素来惫懒,交友寥寥,除去早已断绝关系的颜氏本家和宗亲,谢逍宜能想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去处,便只有罗伊萝那里。
他千里疾驰,直入皇城,叩响了罗府的大门。
当罗伊萝见到多年不见又风尘仆仆的谢逍宜,又惊又喜。
“……小宜!你怎么来了?加加呢?”
谢逍宜没有多余的问候,直接问出:“她可曾来过?”
从谢逍宜的口中得知颜鹤加被驱逐的事情,罗伊萝抚着自己的心口,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错愕与担忧。“加加她……我竟丝毫不知……”
见谢逍宜的眼中尽是压不住的焦灼与失望,罗伊萝柔声宽慰:“小宜,你先别急。若是加加来找我,我定会立刻知会你。”她顿了顿,思忖片刻又道:“这样,罗家在姑苏还有些亲戚故旧,我这就修书回去,请他们务必帮忙留意。”
自那日后,罗伊萝的信便成了每年必至的例常。
起初,谢逍宜总会怀着希望急切拆开,可每一次,那娟秀字迹带来的都只是一个又一个捕风捉影的“可能”。
有说在太湖的一艘画舫上似乎瞥见一个与颜鹤加相似的女子。描绘中那女子身着半旧不新的青衫,发髻松松垮垮地歪在一边,随着画舫的摇晃而一点一点,险些就要栽进湖水里去。
又道扬州一家老字号的药堂里新来了个抓药的童子,总是懒洋洋地倚着高大的药柜,眼皮耷拉着,仿佛对世间万物都提不起兴致。那副形容姿态,眉眼间的惫懒和神气,很像是颜家妹妹……
年复一年,罗伊萝信中的问候依旧和煦,打探的痕迹依旧恳切,可那信中每次提及的“下落”,却渐渐透出一种公式化的徒劳。它们像是一层层的浪花,非但无法压下他心中沉重的忧虑,反而一次次拍打着他,就像是拍打着一艘遗落在码头的旧船,不断地提醒他,颜二是真的不见了。就在他最分身乏术的时候,在他未能及时察觉的时候,从他熟知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竟连该去何处恨,该向谁讨要都无从着手。
他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反复煎熬。
再后来,失望就变成了生气。他生她的气,气她竟然不来找他!
直到去年开春的时候,谢逍宜又收到一封从姑苏加急送来的信笺,信是罗伊萝的表哥写来的,新年的问候很是得体周到,字里行间却透着一种徒劳无功后的歉疚。信的末尾,依附着一条惯例般模糊的线索:上月有人在松泾见过一垂钓女子,身形懒散,颇似颜家妹妹风格。
明知希望渺茫,谢逍宜还是踏上了前往松泾的路。
松泾城门口,那张“绝亲贴”像一道刺目的伤疤嵌在墙上——颜氏弃女,行同狗彘。鹤加小女,好自为之。
谢逍宜几次攥紧手指,压下心口的刺挠,想将那绝亲贴一把撕下。可那纸上的墨迹却仿佛淬着火焰,会烫人般,竟令他无法靠近。
再一想到这世上,唯有这张薄纸上还烙着她的名字,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残忍地证明着那个叫颜鹤加的人的确存在过,也证明着持枢山庄里那些遥远的年岁,并非是他一厢情愿生出的虚妄幻境。
于是,他最终垂下了手,任它贴着。亏欠,总好过再也不见。
“……谢小少爷?”
一声惊呼打断了谢逍宜的踌躇。
竟然是曾经在持枢山庄时教导过他功夫的吴教头!
而从吴教头零星碎片记忆里,谢逍宜终于捕捉到了一个重要信息。
吴教头摸着后脖颈,慢慢回忆道:“我记得有一次路过书房,二小姐躺在书堆里 ,我问她长大想做什么。她好像说了句……”
“说了什么?”谢逍宜小心翼翼问道。
“她说……‘多读书,养小鱼’?唔,大概是这个意思。”吴教头呵呵笑着,“二小姐本来已经读了不少书了,再读下去,怕是……”说着他视线一转也看到了那张绝亲贴,突然变了脸色,慌忙摆手,叹息道:“不说了不说了。二小姐她……哎……”
多读书,养小鱼?
谢逍宜猛地睁大了眼睛。
她说的应该是‘多读书,养小宜’!
书!
对了!只要有很多书的地方,就一定能找到她!
谢逍宜垂眸,如今颜二就近在眼前,他却不由地想,若不是那封信阴差阳错引他去松泾,又恰好在城门口遇到在镖局跑趟儿的吴教头,他怕是至今仍不知该去何处寻她。正因如此,逢年过节他便遣人往罗家送一份谢礼。若与旁人相比,这样的往来,的确算得上“经常”了。
于是他低声应道:“是,经常。”
“……这样啊。”
颜小二眼睫微微一颤,忽地翻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细伶伶的脊背。
谢逍宜莫名觉得,她整个人仿佛“沉”了下去。
沉到哪里了呢?他一时也辩不清。
而她的沉默如有实物般,就着夜色,缓缓占满了小院。
谢逍宜的目光极快地将这小院扫了一遍,石桌上散乱的书册、要死不活的绿植,还有她瘫在椅中那副万年不变的懒骨头。
一切如旧。
想到附近盯梢的密探未曾提过任何异状,他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谢逍宜定定望着她的背影,声音是一贯的平淡,甚至比平时更低几分,“伊萝姐姐的表哥……两月前殁了。”
颜小二没有回应。
谢逍宜心底漫起一声叹息。
那位表哥终究也曾为寻她出过力,虽然她不知道有这份人情在,但是他不能装作忘记。
关于那位表哥,官府早已以意外落水结案,可接连又起的风波,让罗伊萝找上谢逍宜,求悬月楼帮忙。她红着眼睛说:“表哥之死绝非意外,定是江湖人下的黑手。”
谢逍宜:“我来,就是为了他的案子。”
颜小二终于动了动,“她表哥?叫……张携康?”
“你们在说谁?”
一声疑问从门口传来。
颜小二撑起身子探出脑袋,顿时眉开眼笑,“危姐姐!你怎么来了?”
危清端着一碟点心摇摆着穿堂而过,径直走到廊下。目光在谢逍宜与颜小二之间不着痕迹地一扫,又追问道:“你们在说谁?”
“张携康。”颜小二眨眨眼,“你认得?”
“哦,听岔了,不认得。”危清转身将碟子搁在石桌上,扭腰便走,只丢下一句,“新蒸的红枣糕。不好吃就直接扔了,别叫我瞧见就成。”
“危姐姐最好啦!”颜小二欢呼一声,疯狂朝谢逍宜使眼色。
谢逍宜嘴角一抽,认命地端起碟子递到她面前。
“谢啦!”颜小二笑嘻嘻捏起两块喷香糕点,左右开弓,嚼得热火朝天。
谢逍宜忽而福至心灵——她之所以吃这么快,根本就是为了堵他的嘴。
那好,他换种说法。“你近日……可有什么打算?”
颜小二:“唔——睡觉,写书。”
谢逍宜:“说正经的。”
颜小二咽下嘴里的糕点,一字一顿道:“我会先吃完四块红枣糕,然后爬上十一级木台阶,到达二楼书库,躺下,睡觉,为了第二天有力气编写新书——《一想到还有大半辈子没过完,我就死心了》。”
谢逍宜:“……”
颜小二:“书名不够正经?那……《人类可持续性躺平可行性研究报告》,这个怎么样?”
谢逍宜:“……不是这种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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