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春光懒困旧时梦 6

门被轻轻敲响,危清开门一看,来人是白刃卫郑悫。

“郑大人,这么晚了还没有下值么?”

“……危、危掌柜。”郑悫拎起手中的食盒,说道:“颜姑娘可醒了?这是悬月楼遣人送来的,说是给颜姑娘补补身子。”

“有劳大人了。”危清接过食盒,指尖挑开盒盖只瞥了一眼,便忍不住轻笑,“哟,这回是楼外楼的啊!唔,她若是闻着这个味道,应该很快就会醒了。”

“那便好。”

郑悫拱手就要告辞,危清却忽然唤住他,“郑大人,多谢你。”

“危掌柜客气,在下就是顺道送来而已。”

“不,不是说这个。”危清走近两步,郑重施礼,“是要谢谢大人,救了我家妹子。”

“本是分内之事,当不起谢。”郑悫虚虚扶起危清,旋即垂下手,声音也低了几分,“倒是危掌柜……当年独闯险地,手刃仇人,才是真正了不起。”话音落下,他再次抱拳,转身快步离去,很快消失在廊道尽头。

当年?危清倚门而立,望着郑悫远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是啊,若不是此番盘云链锁喉案,捭阖司也不会找来,当年的事……她默然片刻,返身合上了房门。

颜小二仍旧陷在昏沉的睡梦里。

意识恍恍惚惚,飘回了年幼时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

她追着一只黑色带金边的蝴蝶穿过花圃,从厅外回廊溜过,恰巧听见里头传来谈话声,是爹爹颜仲炳与世交伯伯谢崇光。

谢崇光声音温厚,带着笑意赞道:“仲炳贤弟真是好福气,两位千金俱是明珠般的人物啊!大女儿贤淑温婉,秀外慧中,将来必是世家主母的典范。小女儿虽才七岁,但那股子侠义心肠藏都藏不住,更不用说灵秀聪颖,心智通透,远非寻常孩童可比。只需稍加雕琢,定成旷世奇才,前途不可限量啊!”

“崇光兄过誉了。”颜仲炳谦了一句,随后却是一段漫长的沉默,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鹤加那孩子……心性是极好的,也相当聪明……只是,可惜了……”

“可惜?贤弟何出此言?”谢崇光大为不解,“若不是看小鹤加年纪尚幼,我都想招她给我家容瘦那小子当媳妇儿呢!”

“哎——可惜就可惜在她是女儿身。”颜仲炳苦笑一声,“若鹤加是男子,以她的心性才智,将来必能撑持门庭,光耀颜氏,成就一番事业,那才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蝴蝶飞远了,依旧很轻盈。可是爹爹和谢伯伯的谈话,却像一颗种子埋入她的心田,沉甸甸的。

很多年过去了,那颗种子已经被颜小二埋到了更深的夹缝里,一边是潮湿阴冷的旧梦,一边是干瘪枯竭的现实,不知道种子是生还是死。

就跟如今的她一样。

实际上她早就不想活了,是真的。

而更多的时候她又清楚自己暂时死不得,也是真的。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她积攒了万千个足以自戕的理由,却一个都说服不了自己。而最后能说出的,唯有一句“抱歉”,向很多人道歉。

或许,她也应该向自己道歉:对不起,是我把颜鹤加弄丢了。

眼泪流下,颜小二知道自己哭了,仍是在梦里。

她赤脚站在黝黑潮湿的荆棘中,指尖触碰着冰凉的泪痕,茫然四顾:是谁……在制造眼泪?

一个声音由远及近,清晰地递入她耳中:是你的心。

她没有看到任何人来,却瞬间认出了那个声音——是谢逍宜。

颜小二:可是,我已经没有心了。

谢逍宜:那我这颗给你。

颜小二:什么?

谢逍宜:看,酱猪心,是楼外楼的!还有焖得软烂的虎皮猪蹄、脆爽弹牙的凉拌猪耳、麻辣鲜香的夫妻肺片……

都是你喜欢的……

下一刻,扑鼻的肉香猛地冲散了梦境的迷雾。

颜小二倏地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空气中除了浓重的药味,还有隐隐的肉汁香气,她视线一转,哑声道:“危姐姐……”

“呀!你可算醒了!”危清走到床边,朝她绽开一个准备了足足三日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好香啊……”

危清扫过颜小二两只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轻轻一点她的脸颊,“等着。”

靠着危清的帮忙,颜小二才能吃到香喷喷的猪蹄。她一边吃一边想,本以为两只手都会用筷子已是万事大吉,想不到哇想不到,老天爷给的阻碍真是层出不穷啊!不过,这世间多的是缺胳膊少腿的人,既然他们能活,她颜小二自然也能,总会有办法的……

俩人吃饱喝足,颜小二的大脑又活跃起来了,她刚想问捭阖司那边可有什么新线索,见危清正整理着食盒,她的动作细致又缓慢,可那微蹙的眉心和过于专注的神情,却透出一股沉郁。

颜小二原本要询问案子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危姐姐,你说有没有那种武功招式,只要动动嘴就能杀人于无形的?我也去学学怎么样?”

危清闻言手中一顿,抬起头,笑得有点儿勉强:“你呀,如今最要紧的就是先把这身伤养好!”

颜小二眼珠转了转,长长一叹,自暴自弃道:“哎——算了算了!小时候吴教头就给我判了四体不勤的死罪,压根不是学武的料。如今更是老胳膊老腿,马步都扎不稳,还有那梅花桩,我怕是上去就下不来咯!”

“呵,没错——!”危清被她逗笑了。

颜小二乘胜追击,神秘兮兮道:“姐姐你来,我给你说件我小时候的事,你可不准笑话我!”

危清单手叉腰,眼尾一挑,“那你先说,笑不笑得由我。”

颜小二眼睛亮晶晶的,“那是我五岁的时候,刚把《本草经》看了一半……”

此时,南宫无乐捏着眉心从书房出来,脚尖竟是不自觉地往颜小二的屋子转去,还未走近,就听到了颜小二的说话声,他倏地收住脚步,静立院中。

颜小二:“……我溜到后山,还真让我挖着一株品相极好的人参!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天选之人,当场就啃了一大口!”

危清倒吸一口气:“你……你就直接吃了?”

颜小二:“吃了啊!结果呢?又苦又涩还麻嘴!功力半点没涨,肚皮倒差点让凉水灌爆炸了!后来才晓得,我挖的那哪是人参啊,分明是老头儿们拿来泡药酒的商陆根!得亏才咬了一口,就是让我当了半天的腊肠嘴。更可气的是,全家没一个人同情我,还都高兴得人人多吃了一碗水果捞,说是终于能享半日清静了!”

糗事说完,颜小二自己先笑得东倒西歪,仿佛是桩了不得的丰功伟绩。等笑够了,她才看向危清,语气变得绵软又认真:“所以啊,危姐姐,你看,我打小就这么能惹祸,瞎逞能,莽莽撞撞东倒西歪的。这不是谁的错,纯粹是老天爷他老人家给我安排的路数就这么跌宕起伏、伏草惟存、存心不良啊!”

“这次也一样……”颜小二伸出手,隔着纱布,轻轻蹭了蹭危清的手背。“要怪就怪老天爷,是他笔法太野,尽写些乱七八糟的戏码!不过好在他有好生之德,总让我遇着贵人能够逢凶化吉,你也是我的贵人啊!那年我流浪到鸳鸯巷,若不是你给我煮了碗素面,我都……所以,你也别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了,好不好?不然……下回我可真没脸去你那儿蹭饭啦!”

“你呀……”

危清喉头一哽,忽然转过身,声音闷闷的,“我、我先把这食盒送去后厨。”她说着急急起身,一把拉开门,抬眼就望见院中的身影,“南宫大人?”

“啊,危掌柜。”南宫无乐赶紧垂眸,抱拳。

“大人!你晚饭吃了么?”屋内的颜小二扬声问道。

“啊,吃、吃过了。”南宫无乐明显地有点儿无无措。

危清一看就明白了,让开了门,“大人进来坐,我去后厨一趟。”

南宫无乐手脚发软地走进屋内,对上颜小二亮晶晶的眼睛,正要开口询问她的伤势,她却抢先一步问道:“大人,案子有何进展?”

南宫无乐一愣,一提到案子,他很快就找回了自己的“从容”。

他在她床榻旁的梨木圆凳上坐下,冷静道来:“捭阖司正在全力收集信息,梳理五人过往。目前看,唯有张携康身家清白,而其余四人——苏承麟、钱继宗、黄彪、郝平之,皆是劣迹斑斑的纨绔子弟,仇家甚多。”

颜小二:“那就是说,嫌疑人也筛出来一堆咯?”

南宫无乐:“不错。初步排查下来,有几人需重点留意。”

一名曾被苏承麟抛弃、羞辱过的乐伎。此女性情刚烈,离开时曾发下毒誓要报复苏承麟。据调查,她早年家中曾经营铁匠铺,对金属器物颇为熟悉。

嫌疑人流沙帮二当家,在上月与钱继宗因赌债发生剧烈冲突,曾当众扬言要其死无全尸。而且其帮派常用武器含铁链、鞭锏,与凶器形态有相似之处。

有一鱼铺老板曾被黄彪逼死,最后投河自尽。老板有个儿子自此消失无踪,据闻曾苦练武艺誓要报仇。

杏花香酒馆的前任掌柜,曾因郝平之多次赊欠巨款、闹事打砸,导致酒馆经营不下去,盘店后离开姑苏。但近日有邻舍称似乎看见他悄悄回来过。

南宫无乐:“这些是眼下嫌疑最大的几人,已派人分头详查。”

“那这四人……彼此间真全无联系?莫非凶手只是位替天行道的义士,随机惩戒恶徒?”颜小二喃喃自语,“若真是为民除害,那张携康呢?他名声清白,为何也会被卷入其中,送了性命?”

南宫无乐静默不语,只是专注地看着她。

颜小二忽又想起一事,问道:“大人,我想问问,在山道上救我的那位大人是……”

“郑悫。”南宫无乐答道,“他原是捭阖司湖州分部的白刃卫,去年方调任姑苏。那日他正巧查案归来。”

“这么说他可能是湖州人士咯!”

“不一定,不过按照白刃卫的分配,他应该就来自湖州或周边地区。怎么这么问?”

“待我好了,去订一桌湖州大菜,好好谢他!”颜小二眨眨眼,笑得龇牙咧嘴,“当然啦,大人救我无数次,我欠大人的大餐恐怕要吃到下辈子去了。好在天下美食众多,从关中到沿海,从烤全羊到佛跳墙,从荔枝肉到狮子头,还有……”

南宫无乐笑弯了眼睛,竟不自觉地抬起手,指尖将触及她发顶,却见缠着层层纱布;转而下滑想抚她的脸颊,又见淤青血痕未消。最终,他手指一转,只极轻地捏了一下她未受伤的耳垂。

而自南宫无乐抬起手,颜小二就屏住呼吸一动都不敢动,直到耳垂被捏了一下,她才猛然惊醒,赶紧用被子蒙住了脸,声音闷闷传来:“大人,我困了……”

“好,那你安心休息。”南宫无乐站起身往外走去,关门的瞬间,听到颜小二追加了一句,“希望老天保佑大人,早日捉拿真凶。”

南宫无乐笑了,“嗯,好。”

门被关上了,颜小二探出脑袋,长长呼了口气。

下一刻,门又被打开了,颜小二惊得几乎弹起,好在是……“危姐姐……”

“小二,你的脸怎么那么红啊?怕不是发烧了?”危清快步走进屋中,抚上她的额头。

“没……吃太饱了,困的。”颜小二又躲入被子里,夸张地打了个哈欠,漏出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忽而,她想到了什么,“危姐姐,我家小宜呢?”

危清一边帮颜小二掖着被子一边说道:“不知道啊。待明日悬月楼的人来送吃食,我替你问问。”

“嗯?悬月楼的人每日都会来一趟吗?”

“不是。”

“哦。”

“是一日来三趟。”

颜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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