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七日,捭阖司众人都察觉到一种异常的幸运,仿佛阳光普照大地,令人心中暖暖的,腿脚也松松的,查案的过程变得特别通畅,所有阻碍皆被人抢先一步扫平,手段之干脆利落,远非官府循规蹈矩的繁复流程所能达到的爽快程度。
先是那位曾被苏承麟抛弃羞辱的乐伎,竟拖家带口主动现身府衙。她言辞恳切,表明自己已于两年前在扬州嫁作人妇,相夫教子,生活安稳和美,且很久没有踏足姑苏,更犯不着为一个贱男人而断送眼前来之不易的平静。
再是派去监视流沙帮赌坊的白刃卫回报,他们入夜刚抵达,便发现赌坊后院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多个帮众,皆被捆绑起来,口中还塞着破布,呜呜咽咽涕泪横流。而嫌疑人二当家则被单独捆着,脑袋上方的柱子上用他自己的匕首钉着几页供词,详列了他与钱继宗的所有赌债纠葛及数次暗害未遂的经过。旁边还有一行小字——真凶不是他。不谢。
紧接着,顺风镖局送来一份特殊的“活镖”——一个面黄肌瘦、气息萎靡的年轻人。经查,他正是被黄彪逼死的鱼铺老板之子。他为报父仇,化名后加入漕帮,却终日被帮中老人欺凌,干最重的活,吃最差的食,早已被现实磨尽了所有复仇的锐气,只剩一副被生活毒打过的孱弱躯壳。签收单上另有一行批注——孝心可悯,手段愚蠢。真凶不是他。
最后,是关于杏花香酒馆前任掌柜的线索,将白刃卫引至城外枫桥镇的一处桥洞下。那里躲着一名鼻青脸肿的中年汉子,正是失踪的掌柜。他怀中揣着一本油污的账册,清晰记录了郝平之历年赊账及打砸的款项。原来他先遭郝家人找到并劫持,被当作害死少爷的元凶痛殴泄愤数日。后被人救出,令其在此等候官差。他坦言,宁愿面对官府,亦不敢再招惹豪强。然而,真凶也不是他。毕竟一个全无武功、任人欺凌之辈,不可能有那种胆魄去操纵铁链连取数人性命。
除此之外,姑苏城内外风波骤起,有一股强势的暗流在涌动着。
短短几日内,凡是数得上名号的帮派,无论大小,竟接连被一位神秘黑衣人下了战书,指名道姓单挑其门中高手。那年轻人身手诡谲莫测,行事更是嚣张至极,战书一下,直接开打,连姓名都不肯透露。据说最多的一日,他连续挑翻了五位颇负盛名的帮主、长老,竟无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三十招。失败者皆面色晦暗,对交手细节讳莫如深,却对挑战者连连称赞,言其身法快如鬼魅,雁翎刀力沉千钧,实属旷世逸才。
而这些,也还不是全部。
真正令江湖中灰色势力寝食难安的是,一些素来有些不清不楚的勾当、专干些见不得光营生的帮派,竟都收到了“警示函”。信函或是青天白日中直接挂在门楣之下,或是于众目睽睽之下射入厅堂牌匾,而信中内容皆是相同,只有冷冰冰一句的警告——
若尔等再为破月宗行魍魉之事,则灭门之祸,旦夕将至。
虽然没有落款,但是江湖中人都心照不宣。
一时间,姑苏城内诸多依附于大派生存、惯于见风使舵的帮会头目,皆是人心惶惶,静若鹌鹑,至于那些蝇营狗苟的宵小之徒,有的干脆连夜逃出姑苏,还有的甚至远离江南,奔向塞北荒漠。
不过,这些说到底是江湖事,没有闹出人命,也无人报案,捭阖司就不管。
夜已深,府衙中临时书房内依旧烛火通明。
桌案前,南宫无乐以指撑额,用力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眼下所有嫌疑人皆被逐一排除,甚至没有任何线索显示四位嫌疑人认识另外的受害者。五条人命,看似相关却又被一一斩断联系,案情非但未能明朗,反而陷入更深的泥沼与僵局。
南宫无乐抬起头,成堆的卷宗上压着一份刚到的家书,是母亲寄来的。
拆开信函,蔺我行的字迹一如既往的飘逸,开头果然是寻常的问候与叮嘱,关切他公务劳顿,望他保重身体云云。
然而,信笺翻至后半,一行小字令他不由得屏住呼吸——你爹近日跟工部罗侍郎过往甚密,听闻罗家有位千金待字闺中。母亲知你心有所系,若能抽身回家当面陈情最好,以免两家婚约订下,届时万事难挽。速归,速归。
南宫无乐缓缓闭上眼,手臂无力垂下,靠回椅背。
良久,一声极轻、却又沉重的叹息自他唇边逸出。
而这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钻入了刚走到门外的颜小二耳中。
她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大步跨过门槛,同时展开一个尽己所能的欢欣笑容。
“大人!热乎的馄饨到啦!”
“颜姑娘!”南宫无乐见到来人,心中一喜。眼睛扫过家书,又一惊,看似随意地一拂袖,便将几份卷宗覆于信纸之上。
颜小二将食盒搁在一旁的案几上,朝他招手:“大人快来,趁热吃!”
“有劳了。”南宫无乐揭开盒盖,一股混合着猪油和葱花的热气扑面而来,味道熟悉得令他微讶,“是巷口那家?”
“没错。大人不愧是大人。”颜小二溜达到桌案前,指着成堆的卷宗问道:“这些,都是跟案子相关的么?”
“嗯。”南宫无乐拿起瓷勺,面容在氤氲的热气后显得有些晦涩,“可惜……进展甚微。”
“我能看看么?”
“自然可以。”
颜小二脸上嬉笑的神色立时收起,眼神变得谨慎而明锐。她迅速扫过案台,精准地抽出一份口供,展开细读。
灯光为颜小二认真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她眉头微蹙,唇角紧抿,全然沉浸其中。
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被一种令人心安的东西注满。可能是馄饨的香气,或者是烛火的暖光,以及纸页翻动的沙沙细响。
南宫无乐捏着勺子,一时竟忘了动作,生怕发出一丝声响便会打破此刻的宁定。
“诶?”颜小二低呼一声。
“怎么了?”南宫无乐立即站起身。
颜小二一转头,看到他手里还捏着勺子,一副懵懂乖巧的模样,直接笑出了声。
“大人,你今年贵庚啊?”
“啊?我……”南宫无乐猝不及防,猛然想起那封家书,心头莫名一虚,竟一时语塞。
“有没有四岁呀?”颜小二强忍着笑意,背着手溜溜达达走到他面前,打趣道:“我家欢欢从三岁起吃饭就不用人喂了哦!”
南宫无乐这才反应过来,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攥了半天的勺子,顿觉耳根发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颜小二看破不说破,声音轻缓,一副好商好量的模样,“这样吧,你先把馄饨吃了,吃完了我再告诉你发现了什么,好不好呀?”
话说完,不等南宫无乐回应,她又晃回了桌案前,特意背对着他,挑了一份卷宗继续看着。
而这一下,南宫无乐的脸是彻底红了。她这语气,分明就是平日里逗弄自家小侄儿的腔调啊!
颜小二全神贯注于卷宗之上,一目十行。眼前这份是关于张携康的,当一个熟悉的名字跃入眼帘时,她心头猛地一跳,一个模糊的念头骤然闪过,惊得她连忙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突如其来的猜想。
“发现了什么?”南宫无乐不知何时已悄然走到她身后侧。
“啊,大人。”颜小二稳了稳心神,迅速拿起先前的一份笔录,指尖点向其中一行,“看这里。”
南宫无乐微微俯身,目光落在她所指之处。那是苏承麟一位同窗的证词,记述了其幼年劣迹,说苏承麟曾将教书先生当马骑,还绕教室一圈……然而,关于那位先生的姓名,却被一团突兀的墨迹污损了。
“再看这一份。”颜小二的手指移向杏花香酒馆前任掌柜提供的账册,其中一条记录提及郝平之闹事打砸,误伤了一位路过的先生,对方上门评理,郝家最后赔了十文钱。十文钱?简直是侮辱人啊。
“大人,”颜小二翻找出一份姑苏城区的舆图,指给南宫无乐看,“这片区域十年前经过改造,而我恰巧见过改造前的旧舆图。”
南宫无乐眼中一亮,“是不是发现了线索?”
“姑且算是一个可以继续调查的方向。卷宗中记录,那位投河自尽的鱼铺老板曾居于奉礼巷,而杏花香酒馆与奉礼巷仅一街之隔,流沙帮赌坊也在两个街区之外。还有,苏承麟当年就读的学塾,就在奉礼巷巷尾,只是如今已被划入乐事坊地界,且学塾屋舍早已被拆除。”
“你的意思是……那位教书先生?”
“不错。”颜小二语气笃定,“我认为,那位曾居住在奉礼巷、并任教于巷尾学塾的教书先生,极可能就是串联起诸多线索的关键人物。还有……”她话至此处,忽然顿住,面色变得有些凝重。
“还有什么?”南宫无乐察觉她的迟疑,语气坚定地补充道,“但说无妨,我信你。”
颜小二像是下定了决心,指尖重新点在那团污损的墨迹上,“大人细看,这墨色,与笔录上其他字迹的墨色深浅不一,洇染的程度也略有不同。说明这墨迹,是后来有人刻意添加覆盖的,并非当时书写所致。”
南宫无乐瞬间了然——有人在笔录上动了手脚。而有能力、有机会接触到这些案卷并涂抹掉痕迹的人,极可能就在参与此案的内部人员之中。
“大人,搜寻这位教书先生下落之事,或许……可交由悬月楼暗中进行?”
南宫无乐明白颜小二的这个提议很中肯,毕竟教书先生这条线索很关键,既然内部可能有人刻意掩盖,那么动用信得过的“局外人”无疑是更稳妥的选择。只是那位谢少主……他近期似乎“十分忙碌”……也不知还愿不愿意帮忙。
颜小二瞬间看懂了南宫无乐的担忧。“大人放心,我家小侄儿最是好说话了,待会儿我就去找他。”
“我同你一起去。”南宫无乐脱口而出。
“不用不用。”颜小二连连摆手,“你今晚应该好好睡一觉,看看这黑眼圈……”
她的手在眼前晃动着,她的笑容亮闪闪的,南宫无乐心神放松,又一个恍惚,竟鬼使神差般地抬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
温热的触感传来,两人同时僵住。
僵住的似乎还有屋内的气流。
终是颜小二先开了口:“大人?”
“颜姑娘,”南宫无乐喉结微动,语调竟有些艰涩、急切,以及莫名的期待,“你愿不愿意……”
“不——是——吧——?”颜小二眼睛睁圆,拖着音调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
趁着南宫无乐愣神,颜小二抽回自己的手背到身后,撇着眉头看他,满脸不赞同。“我说大人啊,我家欢欢从四岁起,睡觉就不用人讲故事哄着了。难道你睡前还得听支小曲儿不成?”
南宫无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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