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春光懒困旧时梦 8

落星桥附近的乌鹊园内,月斜风静,水波轻荡。

谢逍宜斜坐在水榭的雕花栏杆上,长腿随意支着,时不时地向池中掷入石子,惊散一池游鱼,却丝毫化不开他胸中滞涩的烦闷。

忽然,一阵熟悉的、略显拖沓的脚步声自青石径上传来。他几乎是瞬间从栏杆上跃下,眼底因连日打斗而积郁的躁戾顷刻消散,唇角刚下要扬起,却在看到颜小二身后的南宫无乐后又下压了半分。

“谢少主,”南宫无乐上前一步,抱拳道,“盘云链一案,悬月楼多方协助,捭阖司上下感念于心。”

谢逍宜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上的灰,视线扫过一旁笼着手笑呵呵的颜小二,扯了扯嘴角,最后语气平平飘出两字,“客气。”说罢,他又坐回了栏杆上,只留给客人一颗倔强的后脑勺。

颜小二险些笑出声,不去戳穿他那点别扭心思,也不跟他说话,只拉着南宫无乐在桌旁的圆凳上坐下。

恰在此时,一名侍从端着茶点趋步上前。

颜小二只瞥了一眼,眼睛便倏地亮了起来——那碟中盛的,竟都是她平日里最喜欢的几样果脯点心。她当即眉开眼笑,毫不吝啬地冲那侍从夸赞道:“小兄弟,真有眼光!”

小伙子何曾受过这般直白的夸奖,耳根瞬间红透,摸着后脑勺憨笑道:“是、是少主早先特意吩咐下的,说颜老板若是来了,定要将园子里顶好的茶食都呈上来……”他还想再为自家胆大心细的少主邀邀功,可话未出口,却猛地撞上主子扫来的冷飕飕的一瞥,顿时所有话都咽了回去,赶忙低下头,几乎是踮着脚小跑着退开了。

颜小二捧着茶盏,优哉游哉品评了一番乌鹊园的景致,“烟柳暗,乌鹊栖,星落人初醒。美啊,妙啊!”念到此处,她仰脖灌下一口清茶,接着似叹非叹:“只可惜——铅华淡,兴尽悲,游侠多苦行。可惜,可叹!”

忽而,她话锋一转,“大人,我听危姐姐说,近来姑苏城里这些帮派可是安分极了。也不知是哪路英雄豪杰路见不平一声吼,吼声若惊雷,雷厉似疾风,竟将这地儿扫荡得如此清爽!看来这下,你们捭阖司总算能专心查那连环命案了。”她一边说,一边朝南宫无乐使眼色。

南宫无乐接收到讯号,顺着她的话说道:“不错。那位英雄手段雷霆,成效卓著。然,江湖深远,并非事事皆可凭武力横扫。”

南宫无乐的语气中透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深沉忧虑,颜小二十分满意。再看向谢逍宜的背影,果然见其身形一僵,于是她继续说道:“此话怎讲?”

南宫无乐声音清晰坚定:“江湖势力一旦失了分寸,与江湖暴力又有何异?若人人皆以暴制暴,快意恩仇,恐非长治久安之道,终将反噬其身。故此,维系秩序,终究需倚仗法度规矩。虽说法制尚不完美,但好在不会轻易因个人而更改,在某一程度上对大多数人而言,是公平公正的。”

“公平公正?”谢逍宜终是听不下去,身形一动,瞬间旋身坐在桌边。“江湖沉疴痼疾,若不施以猛药,难道坐等你们捭阖司一纸公文走过三巡六审?待到那时,莫说是凶手,只怕线索都早已湮灭无踪!又去哪里讨得公平公正?”

“快刀易折,猛药伤身。”南宫无乐目光沉静地看向他,分毫不让,“那位侠士所为,乍一看是压制住了各方势力,然而,他究竟是为了匡扶正义,还是快意恩仇只为满足一己之私欲,谁又能说得清?若是被他打压之人联合起来对付他一人,他又该如何?这其中的分寸谁来把握?一来二往,暴力升级,场面失控,终会累及无辜,与那些只会逞凶斗狠之徒,又有何本质区别?”

“当然有区别!若我行事有偏,伤及无辜,对方自可来寻我讨说法!”

“此言差矣。若对方深知武力远不及你,又如何敢来讨个说法?岂非只能忍气吞声,任人宰割?这归根结底,仍是强权压制,何来公道可言?”

“不,不对!”谢逍宜下意识反驳道。

南宫无乐步步紧逼,“哪里不对?”

谢逍宜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涨红,视线猛地甩向一旁的颜小二,“……问她!”

“哦——!”颜小二拖长了调子,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故作震惊道,“所以那个单挑了十几个门派,闹得满城风雨、雨露均沾、沾花惹草的高手——原来是你呀!”

谢逍宜白眼一翻,低低哼了一声,别开头不再说话,只留给她一个紧绷的侧脸。

颜小二瞧谢逍宜这副模样,心下明了——他心中那股因南宫无乐的一句“于她休养无益,于办案亦是干扰”而憋着的执拗劲儿,总算散得差不多了。她朝南宫无乐点点头,对方会意,从容起身,踱至水边,专心欣赏起园中的景色来。

颜小二凑近谢逍宜,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颜小二又逼近一步,谢逍宜还要再退,她却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谢逍宜下意识想挣脱,可看见她腕间缠绕的纱布,所有动作瞬间停滞,只能僵着身子,任由她圈住自己的手腕,温温凉凉的触感从她指腹传来。

“你有没有哪里受伤?”颜小二的声音软软绵绵。

谢逍宜紧抿着唇,不答。

颜小二也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谢逍宜才微微摇了摇头。

颜小二轻轻一叹,“那就好。”

“我没那么弱。”谢逍宜闷声道。

“我当然知道啊!”颜小二立刻接口,“可你这么大张旗鼓地挑战一圈,等于把自己变成了活靶子,太危险了。”

“我不怕。”

“可我怕。”

“……你!”谢逍宜猛地抬头,直直撞进了颜小二的眼中。其中似乎有一些他不曾见过的……他一时辩不清,可心里却因她这句话而收紧,竟产生了一股不期而至的酸涩。他又垂下了眼睛。

颜小二拉着他的手腕摇了摇,“我知道你是想护着我,但我不赞同你用这种把危险引到自己身上的方式来护着,这跟以命换命有什么区别?这次你是按照江湖规矩当面挑战打赢了对方,碰到讲道理的也就认了,要是碰到阴险小人,背后给你一刀呢?或者他们不敢动你,就转而在暗地里对悬月楼的其他人下手呢?”

“只要够强,敢拼命,江湖有自己的规矩。”

“强?强到什么程度才算够?命只有一条,但这世上要命的事情可不止一件!你想把自己的命浪费在打架斗殴上吗?”

谢逍宜再次沉默,唇线抿得更紧。

颜小二声音又软了几分,“若我说,我不怕那些人,我只怕你出事,你信不信我?”

“我……”谢逍宜说不下去了。

“你要信我。”

“……我不。”

“你要信我!”

“……凭什么?”

“就凭我是你小姑姑。”颜小二挺直腰板,说得一脸正气,斩钉截铁。

谢逍宜明显一怔,随即忍不住低笑出声,一直紧绷的气氛也随之松动。“呵,你诓我的次数还少么?小——姑——姑——!”他忽然抬手,带着几分泄愤似的意味,声势浩大但下手极轻地捏了下她的脸颊……手感,意外得好。

“我哪——有——!”颜小二立刻拖长了声音反驳,声音却越来越低。儿时种种“劣迹”瞬间涌上心头,她顿时有点心虚,都没有发现有人“逾矩”了。

谢逍宜也不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不争馒头争口气!颜小二立即把腰板挺得更直,绷起脸,拿出长辈的架势与他对视着。“总、总之,你这种逞英雄的行为非常不可取!下不为例!不过嘛……”她话锋一转,语气又软了下来,“眼下还真有一桩事,非得你帮忙不可。”

“哦?说来听听。”谢逍宜尾音微扬,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继续说。

“就,还是那桩连环命案,眼下发现了新的线索……”

春末多雨,细细绵绵,下起来就不停。

太湖边,一家名为得月楼的三层酒家,在雨中影影绰绰。得月楼的大厨来自湖州,做得一手好菜。

三楼雅间内,颜小二、危清与郑悫分坐桌旁。桌上摆着精致的湖州菜,有烂糊鳝丝、炝白虾、清蒸太湖白鱼等美食。这是颜小二专门为了答谢郑悫而设的宴。

“俗话说得好,救命之恩,再喝一杯!”颜小二再次执壶,亲自为郑悫斟满一杯醇香的黄酒。

郑悫摆摆手:“颜姑娘言重了,在下分内之事。”

危清也举杯,“郑大人,我也再敬你一杯!”

“危掌柜客气。”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

颜小二与危清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状似无意地提起:“说起来真是缘分。郑大人是湖州人,危姐姐当年那桩案子,也是发生在湖州地界?”

郑悫放下筷子,点头道:“是。青威镖局的案子,那是在下调入捭阖司后参与经办的第一桩大案。”

危清一惊,“你是……”

郑悫感慨道:“危掌柜当年……孤身犯险,手刃仇敌,其心性之坚毅,手段之决绝,实在令在下……印象深刻。”最后四字,他说得极重,仿佛在回味某种震撼心灵的冲击。

颜小二轻轻放下酒杯,声音柔和,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所以郑大人后来再见到那些仗势欺人、却能逍遥法外的纨绔子弟时,便觉得……或许危姐姐当年所用的方式,才是涤荡这世间污秽,最快、最彻底的法子?”

雅间内霎时静得只剩下窗外的雨声。

郑悫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突然笑了,“早听闻南宫大人身边有位心思玲珑、智计百出的红颜知己。只是没想到……颜姑娘,你连自己的救命恩人都怀疑?”

颜小二眼睫微垂,恳切道:“抱歉,我知我这么想,实是不该……”可是,她在心里补充道,我连自己都不相信。

沉默再次蔓延,良久,雨声仍旧未停。

郑悫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干涩:“那你,又是从什么时候怀疑我的呢?”

颜小二抬眸,见危清朝她点了点头,才缓缓道:“从我看到张携康的卷宗上,有你的名字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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