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春光懒困旧时梦 9

第一起案子,张携康落水,本是以意外结案,然而,当张家发现张携康颈间的异状后报了官,经办的白刃卫便是郑悫。更巧的是,郑悫就是当时从冰河中将张携康打捞起的人之一。

后来,颜小二养伤期间,又陆续知晓了更多危清与张携康的旧事,加之盘云链的独特样式来历,以及悬月楼查到的关于那位奉礼巷教书先生的线索……诸多碎片渐渐拼凑,线索纷纷指向郑悫,越来越多的细节都能一一对应得上,答案便再难遮掩。

回到眼前,郑悫此刻能安然坐在此间酒楼,而非身在囹圄,则是颜小二向南宫无乐极力恳求来的、一个私下厘清真相的机会。

郑悫自然也想通了这一层。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雨水落入湖中,荡开,消失,再荡开,他的声音才飘忽响起。

“……是我做的。但我不是恶人。”

他忽然转身,目光直直望向危清,那眼神复杂得惊人——掺杂着深藏的崇拜、视死如归的偏执,以及谎言被彻底戳穿后异样的释然。“我只是自小……就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而已。”

根据悬月楼传回的消息,郑悫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湖州人士,而是出生于姑苏,幼时就住在奉礼巷。而那位他们追查的教书先生,正是他的父亲。

第二起案子的死者苏承麟,从小便相当顽劣,不受管教。他曾将教书先生强行按倒在地,当作马匹骑乘取乐。那位受辱的教书先生,便是郑父。

第三起案子里嗜赌如命的钱继宗,他有次输红了眼,竟将怨气发泄在路过的一个瘦弱男孩身上,甚至一脚踹断他的胸骨。那孩子就是郑悫。他在床上痛苦呻吟了数月,而郑父找到钱家理论,反被恶仆轰赶而出。郑父本想去衙门告钱继宗伤人,反被邻里拦下,说那钱员外不讲道理,恐怕会将郑父也打一顿,再花钱了事。

第四起案子中,那位被黄彪逼得走投无路、最终投河自尽的鱼铺老板,是当年时常关照郑悫一家的善良邻居。

第五起案子的郝平之频频在酒馆闹事,郑父同友人恰好在饮酒,却无辜受牵连,最后还被郝家以十文钱羞辱。

后来,郑悫一家迁往湖州,父母相继去世。郑悫考入捭阖司后,便将所有心力都投入到公务中,夙夜匪懈,披星戴月,只盼能除暴安良,护佑那些如他当年一般弱小的百姓。

然而,他看得越多,越发现这世道的裂痕并非律法所能全然弥补。但他谨记父母的教导,认为是自己过于弱小无能,遂决定咬牙坚持,想着这世上总该有人坚守公道。

去年,郑悫因表现卓越,终获一个晋升开阖使的考核机会。可就在他满心壮志为此一搏之时,上司却轻描淡写地通知他,名额已另属别人——一位富家子弟。

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苦苦支撑的信念。

郑悫眼眶通红,一拳头捶向窗槛,“……这世道何又曾给过我公平?既然如此,那我便自己做这判官!”

“郑大人,”危清缓缓起身,直直望入他癫狂的眼底,“他们固有罪孽,然,不是人人都该死。还有……”她声音微颤,却异常清晰,“我师兄张携康,他一向温厚……你为何要对他下手?”

郑悫狠狠一闭眼,嗓音嘶哑,“他不是我杀的。他确实是意外落水而亡。”

“那又为何……”

“你是想问,为何他颈上会有类似盘云链的勒痕,是么?”郑悫从怀中颤抖着取出一截银链。那链子制式乍看与盘云链极为相似,却仅有一半长度。“他落水时我恰好就在附近,当我同众人一道将他捞起时他已断气。我在他的脖颈上发现了这根链子,便趁人不注意留下了……我想,或许是他在慌乱中想要用链子自救,却未能成功……”

危清接过那半截链子,喃喃道:“这是……这是当年师兄自己打造的……这么多年了,他竟然,竟然一直随身带着……”

而正是这截意外发现的残链,让郑悫想起了当年参与的第一起案子……最终决定用它来“审判罪恶”。

颜小二心中蓦然一沉,唯有无声叹息。

被暴力欺压过的人,最后却变成了暴力本身。

半截银链,泛着如冰雨般的光泽,应该就是凶器无疑。

南宫无乐看着桌案上的链子以及自白书,指尖轻轻敲击着,哒、哒、哒……

忽而,他抬起眼,看向颜小二,声音低沉,“郑悫没有跳湖。”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颜小二迎着他的目光,不躲不闪,平静地点了点头:“是。”

“悬月楼出手的?”南宫无乐继续问道,语气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

“是。”颜小二再次承认。她本也没有想瞒他,只要他问。

书房内陷入难言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最终,还是南宫无乐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你可知你此举,是欺瞒朝廷,私放重犯?”

“我知道。”颜小二回答得很快,眼神坚定。

“但你还是这么做了?”

“大人可按律治我的罪。”

“为何要冒此风险?因为他救过你?”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并非全部。”

南宫无乐眼神复杂,“但说无妨。”

颜小二目光落在那个半截链子上,“郑悫确实有罪,当受严惩。但他也曾是一名恪尽职守的白刃卫,他所经手破获的案件,擒获的凶徒,没有一百,也有数十。大人想过没有,若将他的罪行公之于众,那些被他亲手送入大牢的亡命之徒及其党羽余孽,又会如何?”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他们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疯狂反扑、撕咬。他们会质疑经郑悫之手定下的所有罪案,甚至会不惜一切代价要求翻供、重审。到那时候,多少本已尘埃落定的旧案将再起波澜?多少无辜的苦主将再受惊扰?捭阖司的威信又将置于何地?想必朝廷要面对的,将是一场更大的混乱与腥风血雨。”

“所以,你想用一份‘自白书’和一个‘殉职’的结局,来保全捭阖司的威信,稳定江湖的秩序?”

“我知道这个法子并非万全,但是眼下,我只能想到这个……尽量对当前的损害降至最低。而郑悫已用他的方式‘伏法’,他失去了名字、身份、前程,余生都将在逃亡与愧疚中度过,这未尝不是一种更残酷的惩罚。而江湖、百姓,需要的是稳定,不是一个可供人议论和利用的谈资,更不能是一个让奸邪之徒有机可乘反抗朝廷的由头。”

“那真相呢?对受害者的家人呢?又该如何交代?”

颜小二深吸一口气,迎着他的目光,将思虑已久的方案和盘托出:“除张携康确系意外,其余四起命案,可对外宣称是当年谋害青威镖局的余孽流窜至姑苏,杀人越货,而盘云链便是他当年从镖局窃得之物。若有需要,危姐姐愿恢复威宴之名出面作证。至于元凶……已在围捕中落水,伏诛。”

南宫无乐沉默着,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

颜小二该说的也已说完,平静地回望着他。

半晌,南宫无乐极轻地叹了口气,“你总是有你的道理。”

“……大人?”

颜小二看着南宫无乐下一步的动作,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他捏起那份写满忏悔与罪孽的手书,将其缓缓移向跳动的烛火。火焰燎燎,不过片刻,纸张卷曲化作灰烬,簌簌落下。

“连环命案真凶已跳湖伏诛。白刃卫郑悫,追踪凶犯途中,不幸殉职。”南宫无乐的语调沉稳,他做出了最终的决定。“盘云链案,至此了结。”

颜小二明白,南宫无乐并未全然认可了她的做法,但他还是选择了接受这个结果,并用他的方式为它盖上了合乎规则的印章。这是一种妥协,是他在能力和职权范围内,以及良心及道义的驱使下,所能做到的最大的让步和理解。

其实初初相遇时她就知道,南宫无乐骨子里存有同她一样的东西,只是她始终无法估量,在身份的约束下,他能做到何种程度。而此刻,她望着那跳跃后归于沉寂的火光,才发现,南宫无乐的那份心意,比她想象中更加纯粹。

颜小二垂下了头,轻声道:“大人,谢谢你。”

一片阴影温和地笼下,颜小二下意识地抬头,直接撞入南宫无乐的眼中……他的眼中如春雨满塘,有什么东西就要溢出;又似有漩涡暗涌,霸道地攫取了她的呼吸。

“颜姑娘……”

南宫无乐低唤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让颜小二心慌意乱的郑重。同时,她也预感到,那必是一种她招架不住的希冀。

她脊背一僵,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却被南宫无乐敏锐地察觉,先一步抬手,温热的手掌轻轻按住了她的肩头,力道不容挣脱,却又小心地避开了她的伤处。

南宫无乐俯身,目光锁定,不容她有半分闪躲,字字清晰而缓慢:“先前说好的,带你去看看那只小羊的坟冢。最重要的是……”他顿了顿,眼中的紧张与期待一览无余,“我想带你回家,见见我的父母。你……可愿意?”

“我……”

颜小二刚想寻个借口,却被南宫无乐以指尖轻轻压住了唇。

“不用急着拒绝我。三日,我给你三日的时间思量。三日后,我会去书局等你答案。”

颜小二心中蓦然一叹,果然,他什么都清楚,清楚她一直在回避他的靠近与心意。

而此时,在他的注视下,她终是点了点头,应道:“……好。”

南宫无乐唇角缓缓扬起,慢慢靠近,侧首,在颜小二的眼角落下一吻。

很轻巧,似小桥被霓虹横截;也笨拙,如缺月照破初弓,却令她恍惚又惶然……

绵雨黄云交替,一眨眼,三日已过。

我可能……或许……大概,是配不上他的真心的。

颜小二想。

多日失眠,仍然找不到任何理由,那就唯有一个办法,坦白。

她必须要尽快向他坦白,坦白她的晦暗和不堪。

一大早,颜小二就靠在门框上,头上悬挂的破书簌簌作响。

很快,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巷口。

此时,乌云如流沙散去,日光倾斜而下。

颜小二正要抬手打招呼,却见南宫无乐顿住了脚步,原来是有人从后方唤住了他。

南宫无乐转眸,远远地望了颜小二一眼,旋即向来人郑重抱拳。

那人低声对南宫无乐说了几句。

没来由的,颜小二察觉到南宫无乐的身形僵住,瞬间变得沉重压抑。

他再度回头望向她……

那是怎样的眼神啊!

颜小二分不清,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就那么飞走了。

再然后,南宫无乐未发一言,默然随那人离去。

颜小二虽不认识来者,却清晰地看见那人身上所穿着的,正是捭阖司开阖使的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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