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小二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巷口。
可,空荡荡的,似乎不止巷口。
忽而,一阵风灌满巷子,她深吸一口气,拔腿便要冲过去,却被一堵人墙挡住了。
“别追了。”谢逍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颜小二只想绕开他,随口问道,“为什么?”
谢逍宜脚步微动,又挡住了她的视线,“他被召回捭阖司。”
刚刚谢逍宜就站在不远处,南宫无乐看到了他,朝他点了点头,那个眼神似乎在说:帮我照顾好她。
想到这里,谢逍宜又干巴巴地补充了一句:“非常,紧急。”
颜小二愣住。
所以说……暂时见不到了?也就是说……那个问题的答案,可以暂时不用给了?
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哦。”颜小二垂下了头,转身径自往屋内踱去。
可还没走几步,又被熟悉的人墙挡住了。
颜小二抬起头,用眼神表达着无声的抗议:谢少侠,有话能不能一次说完?我已经没力气开口问了!
“那个……”一对上颜小二的视线,谢逍宜有一瞬间的闪躲,最后还是垂眸看她,“我是想问问你……”
颜小二就看着他,静静等着也不追问。
此时正值春季多雨,空气中潮气未干,谢逍宜的眼中似有小鱼嬉水,活蹦乱跳又乱七八糟……而上一次他出现这样的神色……她顿时了然。
“怎么,罗伊萝又约你了?”
谢逍宜不自在地点了点头,“……是我们。”
“我就不去了,你们吃好喝好!”颜小二摆摆手,趿拉着步子往屋里晃去。才走到门槛处,她却忽然停下,扒着门框回过头咧嘴一笑,“对了,小姑姑我最近新悟出个道理,想不想听听看?”
“……什么?”
“破人姻缘如杀人父母,帮人到底终也害己。江湖水浑,切记自找麻烦。”
姻缘?谁的姻缘?她的么?跟南宫无乐么?谢逍宜心中顿时乱如麻,脱口而出:“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共勉呗。“颜小二手指隔空一点,“就……从你做起。”
“……为什么不从你做起?”谢逍宜下意识反驳道。
“唔——”颜小二已经扭回头,声音伴着拖沓懒散的步子飘出来,“当然是因为我做不到哇!”
良久,谢逍宜踢开脚边的一颗石子,石子啪嗒一声撞在墙角,惊起一只正打盹的野猫。小猫“喵”地一声炸起,瞬间窜逃无踪了。
闷雷才响过,一场暴雨落下,白雨跳珠,荡舟徐回。
春季的雨总是绵绵粘粘,很久没有见到这么直白的雨势了。
谢逍宜望着窗外雨景出神,如果人心也能够如此直白明了就好了,尤其是某人的!
“……案子既已了结,我也就安心了。小宜,此番多谢你。”罗伊萝的声音柔柔响起。
谢逍宜收回视线,朝她颔首,“客气了。”
“她仍不愿来……”罗伊萝踟蹰了一会儿,终是说道:“……看来是不肯原谅我了。”面上的忧伤似乎更加深重。
谢逍宜眉头一跳,来了,那个之前没有答案的问题现在又被抛出。既然颜二不肯说,或许今日能从罗伊萝这里知道缘由。
他执起茶壶缓缓斟水,水流声细碎,状似不经意地说道,“你知道的,她一贯懒散,能躺着绝不站着,唯独一张嘴不闲着。”
罗伊萝轻轻叹了口气,“终归是我……对不住她。”
谢逍宜闻言看向罗伊萝,“你们之间是否另有误会?”
话音一落,罗伊萝的眼泪也落下,她幽幽拿起绢帕擦拭着。
谢逍宜也不催,双手落在膝头,静静坐着。
直到茶杯的烟气淡了,才听罗伊萝哽咽道:“关于加加那件事……其实这些年我心里也不好受,一直压着一块巨石,只想找到机会跟她说一声抱歉。”
谢逍宜语气仍然四平八稳,带着微微的不解:“哪件事?”
“就是……就是……”罗伊萝再度哽咽,好在这次她很快便续上了话语,“我记得是一个中秋后,她写信给我,说她的耳中除了嗡鸣声,还能听到一些奇怪的震动,比如毛毛虫爬过地砖的声音,比如候鸟在屋檐走过的频率……她觉得很有趣,便写信与我说。可我……可我当真是怕极了,我不知该如何是好,那时我……确是我年少无知,思虑不周。只因太过担忧她那‘异于常人’之处会为她招来祸患,情急之下,就与家中长辈说起……后来不知怎地,流言就传出去了……我万万不曾想到,后来竟会酿成那般大祸,害得她与家族离心,甚至被……”
谢逍宜捏紧了拳头,原来“颜家小女能听鬼语、通阴邪”的传言竟是肇始于此!
当年听闻关于颜鹤加的种种传言中,他最想不通的便是这离谱的谣言从何而起?别人又是如何知晓的?但他知道的是,因着左耳失聪,她被说成是“近瘟神、引厄运”的恶毒蜚语,正是导致她最终被驱逐家门的原因之一。
哪怕后来知晓她的耳朵是因着何攸柠的压制而被颜父盛怒之下误伤所致,可他也不敢当面问她……
如今他也终于明白颜二为何宁愿流浪也不去找他帮忙,原来那时加在她身上的负重,不止来自颜氏一族……
想到这里,谢逍宜开始生气,生他自己的气。
他霍然起身,走至窗边,倒跳的雨珠溅上面颊,他也不躲,只是狠狠闭上了眼睛。
“我……”罗伊萝再次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这件事也成了我心头的枷锁……我从未想过会害她至此。我真的……真的追悔莫及。可我那时也还小,毫无章法,只能向长辈求助。若是、若是再有一次机会,我会立即赶回姑苏,陪在她的身边,绝不让她独自面对……”
此刻云销雨霁,谢逍宜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心绪,他深吸一口微潮的空气,哑声道:“……已经过去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罗伊萝的啜泣声渐止。她抬起微红的眼眶,望着谢逍宜的背影,颤巍巍道:“小宜,如今我只剩你这个朋友了。只要你还愿意信我,我便能存着一分指望……指望有一天,加加也能原谅我。我是真的担心她,也是真心盼着她好。”
“她的事……以后再说吧。”
谢逍宜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罗伊萝站起身,站到谢逍宜背后,语带恳求,“小宜……还有件事,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
“你说。”谢逍宜仍然望着窗外。
“其实,我这次来姑苏,除了是找你帮忙调查表哥的意外,还有一个原因……我父亲有意与南宫家联姻……”
谢逍宜倏然侧首。“南宫无乐?”
“是。可这婚事是为家族,非我所愿。我要……逃婚。如今来到姑苏,是想着只要先离开父亲的视线,就等于成功了一大步。至于之后么……”
谢逍宜忽而想起,之前罗伊萝就跟他打听过有关南宫无乐的事情,而他当时还以为她一心只为了张携康的案子……算了。“你要我怎么帮你?”
罗伊萝犹豫着上前半步,眼中又有水光隐隐现出,“小宜,在这里我只有你了。你能不能先帮找个地方躲起来?”
“逃婚并非小事。”谢逍宜心下略感怪异,面上仍旧沉静地看向她,“你确信躲起来便有用?”
“一定可以!”罗伊萝绞着手中的帕子,定定地看着他,“只要让南宫家知道我……我离家出走了,而像他们那样的世家定然是容不下我有这等言行无状的事情发生,肯定会退婚的!”
谢逍宜心中暗叹,看来她是宁愿自毁名声也要退婚。不过么……“你真的想清楚了?”
“是。小宜,求你再帮我这一次!”
谢逍宜思忖片刻,终是应下了。“好,我帮你。”
雨停风和,春光明媚,水边的公龟趴在母龟身上,发出酣畅的声响。
颜小二将被褥枕头晒在小院里,决定也出门沾沾这好天气,当一回赏花人。
观前大街走完一趟,没买着什么,也没有遇着什么,但是确实累着她了。
可当她回到书局,还未进屋,就又被惊着了。
她甚至还退出去特意看了看那没有门板的门,挂在门下的书,确定自己确实没有走错门。
可眼前的情景却令她诧异——一本惜福福珍藏的孤本游记,一盒五味斋新出的麦芽糖,甚至还有一把如意堂的黄花梨木玫瑰椅就这么变戏法似的地出现在了自己的小院里……最奇怪的是,这些还都是她白日逛街时仅仅多看了两眼的东西,还有那把玫瑰椅,她只是坐上去试了试而已。
“呵!有意思……”颜小二眉毛一挑,决定挑个好辰光再上街一趟。
而这一趟,颜小二故意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摸,直直冲向卖糖葫芦的小贩,豪气地将自己的亲亲小荷包抖抖抖,在小贩眉开眼笑的欢送声中,扛起整捆糖葫芦就走。
她一路行至湖边,对着西沉的落日伫立良久……忽地转身,朝那些渐渐围拢、身形已再明显不过的悬月楼护卫们招手道:“各位好汉辛苦!来,见者有份,千万别客气!”
护卫们顿时受宠若惊,纷纷道谢接过。一群人就这样临湖而立,就着夕阳嚼起糖葫芦来,气氛有些诡异,却又有些感人。
忽而,护卫头领晋飞脸色一变,“颜老板,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他一边说一边引导颜小二从岸边离开。
颜小二虽不明所以,但是一向从善如流。她正抬腿跟着走,目光那么随意一瞥,就定在了不远处的一座精致绣楼,停下了脚步。
护卫们也只能停下,纷纷随着她的视线望去……
“噗——”有人的糖葫芦掉了。
“额——”有人的下巴掉了。
“啪——”晋飞一巴掌拍上自己额头,懊恼不已。
只见那绣楼内,罗伊萝正拿着一条腰带在谢逍宜身前比划,笑靥如花。谢逍宜因是背对着街面,看不清神情。但两人身影交叠在一起,姿态亲昵,俨然一对水边的……璧人。
晋飞刚想解释,却见颜小二已默默转过身,朝众人摆摆手,扛着那毛茸茸的稻草柱子径直往回走。他好多次想出手帮颜小二抗下那捆稻草柱子,可是发现她一路走一路揪着上面的稻草根玩,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就不忍心剥夺她这突如其来的雅兴,毕竟他们刚刚一起在湖边啃了糖葫芦,算是有过“同甘”的交情。
最后颜小二没回书局,她脚下一转,拐进了烫喉居。
一进门,危清就发觉颜小二神色不对,虽然仍是懒散模样,但是她肩头扛着的那根被拔秃了稻草柱子就十分不寻常。
危清刚想发问,却见颜小二往柜台一趴,率先开了口:“危姐姐,最近江湖上可有什么新鲜事么?”
危清略有迟疑,斟了杯酒推给她,悠悠开口:“倒真有一桩……也不知是从哪儿起的风,都在传悬月楼的谢少主同一位皇城来的官家小姐是青梅竹马,如今更是形影不离,怕是……好事将近了。”
颜小二捏着杯子仰头就灌下一大口,嘴一抹,“还有呢?”
危清打量着她的神色,这次犹豫了好一会儿,但仍是开口道:“还说那位官家小姐为了谢少主,连家里的婚事都推了……”
“砰——”
靠在柜台边的稻草柱子倒地,颜小二下意识俯身去捡……
“哎呦!”危清惊呼出声,手一撑就跳出柜台,一把将栽倒在地的颜小二拎起来,仔细查看着。“没事吧我的小祖宗?你今儿是跟这地板有仇啊?”
颜小二揉着腰,懵懵地摇了摇头。她正想开口说没事,一道熟悉的身影便闯了进来。
“可算找到你了,快跟我走!”那人说着就一把攥住颜小二的手腕要将人拖走。
颜小二还没有反应过来,危清就已经出手按住了来人的胳膊,冷冷道:“这位姑娘,找我妹子何事?不妨先同我说说?”
“温大庄主?”颜小二终于看清了来人,惊呼出声。“你怎么来这儿了?”
温芫芫松开了颜小二,撇了危清一眼。危清见状也收回了手。
温芫芫一跺脚,“江湖救急啊颜二!”
颜小二:“救……谁?”
“还能有谁?南宫无乐!他被革职查办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