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夜转,回星漂流。一团影子从捭阖司高耸的角楼阴影中悄然落下,无声无息。
颜小二紧贴在谢逍宜背上,两人屏息凝神,静静等着。
等到远处廊下游动的灯笼交替,她拍了拍谢逍宜的肩,就是现在!
按照许袭云的说法,每日唯有这个时间点,守卫交班,是可以潜入捭阖司森严后堂,并悄悄摸入证物房的唯一机会。虽然许袭云答应了帮忙,但是他不会直接将他们放进来,只是提供了一个可以潜入的路线和时机。
谢逍宜看准时机,身形一展,如一道被拉长的影子,瞬间移动到了证物房,而后身形再一收,两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一扇窗户跳进了房中,而那扇窗户也是许袭云先前帮他们留好的。
就是那个!颜小二咕噜一下从谢逍宜背上滑下,踮着脚尖直冲向一排架子。而她的目光锁定在了其中一件物什上——一个毫不起眼的乌木盒子,样式、大小都与许袭云的描述别无二致。
谢逍宜盯着窗外,侧耳倾听着周遭一切动静。片刻后,他朝颜小二走近几步,轻轻地点了点头,说明四周安全,无人察觉。
颜小二屏住呼吸,轻轻搭上了冰凉的盒盖,缓缓掀开……
一块玉石静静躺在柔软的衬垫上,通体流转着幽幽红光,映着夜色却光焰若烈日,触及后又觉冰冷若秋霜。
颜小二朝着谢逍宜招招手。
谢逍宜撇开头,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颜小二捏起红玉,凑到谢逍宜眼前。
谢逍宜双手环胸,还向后退了半步,眉头蹙紧,表示拒绝触碰。
颜小二索性伸手拉起谢逍宜的手腕,他下意识就想抽回手,但是又怕伤到她,于是只好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表达自己的坚定不移。
颜小二嘴角一翘,缓缓将那一枚羲和血瞳放入他掌心。而后,她亦伸手覆上,温热的掌心贴着他微凉的皮肤,共同拢住那枚红玉。
双掌相叠,体温交汇,血玉渐暖,仿佛真有什么东西在其间隐约跳动……
忽然,颜小二两掌一合,将谢逍宜的手与玉一并握紧,同时细细看着他的神情。
就在此时,谢逍宜浑身猛地一震。
他睁大双眼,脸色霎时苍白如霜,体温骤降。身体却像承受不住似的,颤抖着、蜷缩起来,喉间溢出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他这是在,害怕吗?
颜小二看着谢逍宜的样子,心头一紧——此刻,他正陷入一种昏暗无际、几乎令人窒息的恐惧之中,就像是小时候他做噩梦时的模样。
她立即将血玉收回盒中放回原处,转而蹲下身,仔细察看着他的状态。而谢逍宜将脸埋入了膝盖间,她看不清,可她仍能清楚地感知到他的惊惶、战栗,与无声落下的眼泪。
没有任何犹豫,颜小二伸出手,将他轻轻拥入怀中。
她一手抚着他清瘦发颤的背脊,一边凑近他耳畔低声喃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心里顿时又酸又软,突然有点儿后悔。她不该利用他修练盘薄万古护身诀的“后遗症”来寻找案子的线索。
“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小姑姑在,不怕、不怕……”她只能一个劲儿地重复着这几句,掌心一下下地轻拍,像安抚着受惊的小兽。
好一会儿,谢逍宜终于停止了颤抖。
他缓缓抬起头来……
清浅的水珠还挂在浓密的眼睫上,凄凄涟涟,而眼下至颊边薄红一片,犹如桃花蘸水,欲开未开,脆弱得令人心惊……
颜小二望着他,喉间莫名发干,艰难地吞咽着。
她的目光落在他湿润的眼角,不自觉倾身靠近……直至嘴唇触及那一小片微凉的水渍,她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
却已停不下来——
她此时已经口干舌燥了。
可仍是不够!
她任由自己的唇辗转迂回着,轻柔地、试探地,攫取着他眼角的泪痕……
心跳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
不止心跳。
还有孤帆上的银河紫夜,还有山丘下的梧桐缺月……
还有谢逍宜的呼吸。
许久,他才回过神。身体发热,喉结滚动数次,才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你……”
“嘘——!”颜小二以指轻压他的唇,在昏暗中凝视他潮湿的眼睛……
“对不起。”她又一次郑重道歉。
谢逍宜唇微启,轻轻抽气,似哽咽又似叹息。
颜小二心头发酸,再度将他揽入怀中,掌心稳而暖地抚过他脊背,一下又一下。
“别怕,我在。”她将声线放得极低极柔,“刚才你看到了什么?是小时候的事情吗?还是那个噩梦吗?”
“我……”
谢逍宜才刚说出一个字,忽而眼神一凝,一阵清晰的脚步声与人声自院外响起。
“季大人,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莫非……那两个在婚宴上认出羲和血瞳的人,已经找到了?”
是许袭云惊诧的声音。
季恩旗叹了口气,十分凝重,“还是晚了一步。我们赶到时那两人已经死了。口供是问不成了,只能先回来再另想办法。”
“死了?”许袭云大惊,声调陡然拔高,“是怎么死的?”
季恩旗眼睛一眯,“皆是被一剑穿心,干净利落。杀人者必是高手。”
许袭云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变得十分谨慎:“那这么说,大人如今也是相信,此次羲和血瞳再现江湖,绝非仅仅是为了推翻四年前的旧案那么简单了?”
“不错。”季恩旗点点头,“刀万山下落不明,又有人抢在我们前面杀了知情之人,行动如此之快,手段如此狠绝,看来是铁了心不想让我们顺着这条线查到那血玉的真正来源。”说着话,脚下不停地往前走去。
许袭云追问道:“大人这是要去证物房?”
“对,我想再看看那块玉,不看不放心。”
屋内,颜小二跟谢逍宜对视一眼,她用眼神快速示意了一下窗外。
谢逍宜立刻会意,进行下一步计划!
他手臂一伸,果断地环过颜小二的腰身,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接着足下一点,两人身影如鬼魅般掠出证物房的后窗。
谢逍宜提着气,脚下不停,不过几次轻盈的闪跃,他们便悄无声息地落入另一处院落,精准地翻进一间尚且亮着灯火的房间。
房中有一人,腰背挺直,正坐在桌边就着烛光翻阅书卷。
忽而听到身后窗棂极细微的响动,他立即抓起桌边的钦天斩马剑,敛眉戒备。
剑尚未出鞘,一道懒洋洋、软绵绵的声音已抢先一步响起——
“大人!”
谢逍宜放下颜小二后,瞬间移动到门板边上,屏息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颜小二一边整理着袖子,一边随意地环顾着屋内。
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以及一个正站在桌边,手握剑鞘,却彻底僵住、目瞪口呆的……南宫无乐。
“……是你、你们?”
颜小二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身上可能并不存在的灰,朝着南宫无乐抱拳道,“哟!南宫大人,亦未寝呐?巧了不是!吃了没?哎呀你看我,这大半夜的来得匆忙,也没顾得上带点礼物,真是失礼了,下次一定补上!唔,打包一份满记的梅花糖糕,你看怎么样?”
说完她嘿嘿一笑,再次拱拱手,自在得仿佛真是来探望老朋友那般轻松。
看着颜小二一通表演,谢逍宜抱着胳膊,默默翻了个今天第不知道多少个白眼。
谁看朋友是趁着月色入户翻窗进来的啊?
再说了,她这么懒,根本就没有什么老朋友!
哦,目前有一个,就是他。
啧,他不算老朋友。
那他算什么?
刚刚她似乎并没有把他当作老朋友,而是……贴身的保镖?好用的冤种?
说不清是什么……
一想起刚刚她看着他的那个眼神……谢逍宜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涨落。他像一只被遗忘在码头的小船,腰身被喧嚣的海浪缠绕着,一浪接一浪地撩拨着……
可他还没来得及厘清就被打断了。
想到这里,谢逍宜又翻了个白眼,唾弃自己护身决尚未修练到家,竟被那块邪门的羲和血瞳扰了心智。而她肯定也是被影响到了,才会……
对,一定是这样!
在谢逍宜暗自纠结的时候,在南宫无乐呆楞无措的时候,屋中除了烛火兀自摇曳着,还有颜小二在屋中溜溜达达,悠哉悠哉。
她往前走了两步,南宫无乐却突然后退两步,手忙脚乱地想用袖子挡住桌案上那本封面花里胡哨的书。
可惜晚了一步,还是被颜小二看到了。
原来他之前在看的不是别的书,正是她编纂的那本《每当我跟锦鲤求好运,它说‘滚’》的霉运祛除暴力美学指南。
“哎呀!大人好眼光!这可是最新上市就被一抢而空的佳作啊!你是不是也觉得这桩案子光靠努力还不够,得学点玄学才行,是吧是吧?”
南宫无乐:“……”耳尖悄悄红了。
颜小二灿然一笑,“大人不愧是大人!身陷囹圄仍不忘钻研哲学与武学相结合的跨界业务,力求从形而上学和格物致知的双重层面打击厄运,此等进取精神,真乃吾辈楷模啊!”
说着,她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南宫无乐被她这番不合时宜却十分熟悉的调侃搅得脸上都泛起红晕来,“颜姑娘的书总是十分有趣……令人心神向往、往哲是与、与子偕老而如获至宝……”他忽然发觉自己也在胡言乱很,赶紧噤声,很快换了个话题,“你们前来所为何事?方才……”他稍一思忖,脸色微变,“是去了证物房?你们去看了羲和血瞳?”
“大人不愧是大人!果然明察秋毫!我们就是来看看那块让捭阖司都栽跟头的破石头的!”颜小二又竖起了另一个大拇指,而后老神在在,接着说道,“长得么是挺别致,红彤彤,亮晶晶,一看就值很多钱,也确实像是能惹很多麻烦的样子。”
让捭阖司栽跟头?她这是在为他找补啊!南宫无乐心中一叹,感动于他们竟是为查自己的案子而冒险至此,同时也担心他们会惹祸上身,脸色肃穆,“这太危险了!若是被季大人问责,或者遇到……”
“大人,”颜小二忽而正色唤道,“这么多天里,你再回忆起之前的案子,就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么?”
南宫无乐眉头一紧,又一松,再一紧,终是叹了口气。“不错。如今回想起当时办案的细节,有些地方确实……过于巧合了。”
“既然我们来都来了,而这水无论是浑是清都已经沾了,就是决定要管到底的。不仅我们,还有温大庄主和许大人!”
“可……”
“我知道,你是怕连累我们。”颜小二打断了南宫无乐的话,“不过么——”颜小二眨眨眼,忽而一笑,“朋友不就是在这种关键时刻拿来连累的吗?不然平时维系着多浪费感情啊!”
南宫无乐心中一热,指尖一动,情不自禁就想……
却被一人挡住了。
谢逍宜板着脸,“南宫大人,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尽快离开。”
“那你们……渴不渴?我这里还有半壶茶。”
颜小二:“……”
谢逍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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