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从周掌柜口中问出红玉的线索,颜小二垂着头,拢着手往马车走去。
“劳烦您,回韶园。”颜小二轻声交代一句,便钻入了车厢。
谢逍宜跟着上了马车,帘子放下,车轮开始转动。
他抬眸,视线竟不自觉地落在颜小二身上。
然后呢?
下一步计划呢?
谢逍宜盯着颜小二看了半天,可她靠在侧壁上,闭着眼睛,却不再说话。
……懒病又犯了?
还是说因为见到了老管事,令她想起了持枢山庄?那她是不是又想到了……
这个念头一出,谢逍宜的心头莫名地抽紧,熟悉的不安悄悄漫延开来,那是一种让他有些无措的心慌,一种他多次察觉到却仍然未能习惯、更加不知该如何处理的情绪。
颜二再怎么折腾都不要紧,他都会陪着她,护着她。
他就怕一点,怕她太安静,安静如黑夜。
虽然,他不是没有见过黑夜。
自打有记忆起,他的日子便是在颠簸的车马上度过,居无定所,永无止境的迁徙,连候鸟都不如。所谓的“住处”,是不断变换的简陋客栈,是山野中破败的草屋,甚至是颠簸马车或者飘荡的船只。有时,他趴在窗边,看见旷野中成片绽放的野花,可还来不及知晓它们是如何从绽放到凋零又再次绽放的,就再也见不到了。有时,他看着路旁挺拔的大树,不由得想,一粒种子是怎样破土、发芽,又要历经多少风雨春秋才能长成栋梁,或者,未茁壮前就已枯萎。偶尔从睡梦中醒来,他望着天边的红云,一时也分不清是朝霞还是夕烧,是一天的开始还是结束。他幼时的记忆被切割成一段段模糊的旅途,窗外的风景永远在仓促变化、后退,来不及看清便已消失,他来不及参与,也跟他无关。
后来他才明白,那种永远在路上的仓皇,那种不能在任何地方留下痕迹的生活,有一个冰冷而贴切的名字,叫做“逃亡”。可他不明白的是,明明娘亲说他们是为了“生”才“逃”的啊!但他不敢问,因为娘亲会哭。
又过了好多年,终于不用再跟着大人到处奔波,因为大人们都不见了,可时光却变成了暗无天日的地下室。不管他是哭是闹,都没有人在乎。他渐渐不再说话,不再发问,也过得不知今夕何夕。幸好他会数数,数吃过的馒头,数字的增加是他还活着的证明。但他没有任何期待,也不敢有任何期待,因为今日与昨日并无不同,明日也只不过是今日的重复。
再后来,一个自称是他爷爷的人出现了,那天他刚刚吃掉第五百一十九个馒头。离开地下室重见天光的时候他才蓦然醒悟,那段被剥夺了自由、光影和声音的日子,也有一个特定的名称——“囚禁”。
在一个云收雨过,绿树阴浓的日子,他被送到了持枢山庄。他住进了紫竹园,光灿灿也空荡荡,又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是不是仍会有别的特定名称早已安排好。
但是他见到了一个人,明明看起来比他还小,两个冲天辫子晃悠悠,却非要当他的“小姑姑”。
颜鹤加。
是了,幸好他见过从前的她。
而她也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懒散的。
那时候,她每天都会同他说好多好多话,他明明听到了她说的每一个字,却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她察觉到了他的“不明白”,于是开始用她的方式教他读书写字。在她的讲解下,书卷上一个个黑色的符号变成了光怪陆离的寓言,化作了山川湖海的故事,妙趣横生,生机勃勃。
她带着他上树下河,他们爬上虬枝盘错的大树偷摸麻雀的屁股,再数一数老树桩上的年轮;他们赤脚淌过清凉的溪流,而她告诉他摸鱼的真谛就是“水边坐坐,得过且过”。
她拖着他漫山遍野地疯跑,却美其名曰“巡山望风”。她诓他说西北风可以喝,他试过才知道原来西北风“喝”了是会肚子痛的;她带着他看雨滴如何敲打树叶发出节奏,结果最动听的声音是看对方摔一身泥时发出的笑声。
她拉着他在庄子里上蹿下跳,时而追逐一只蝴蝶,时而又去惊扰一窝刚睡醒的野兔。那些日子里,持枢山庄常常因她一时兴起的“探险”而闹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正当他惴惴不安、缩着脖子准备承受训斥时,她总会毫不犹豫地抢上前一步。他只需要站在她的身后,听着她振振有词地讨饶卖乖,而往往三言两语间后,那些大人原本严肃的面孔总是会化作无奈又宠溺的叹息,挥挥手便让他们离开。
但不是每一次她都会护着他,比如当他控制不好自己的脾气和力道打伤一同练武的小伙伴时,她不但不站出来帮他,反而会等吴教头教训过一番后,她才板着脸,以“小姑姑”的身份告诫他——人和禽兽的区别在于“克制”。
后来,他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身体和情绪了,但仍然有他控制不了的东西,比如,噩梦。
好多次,当他从噩梦中惊醒而整日惊慌失措时,她会去街上买好吃的东西回来同他一起分享,将她自己胡编乱造的“江湖故事”当作“真实事故”讲给他听,在他床边守着,直到他睡着。
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连起来,对当时小小的谢逍宜而言,造成的却是开天辟地的震撼。而这些震撼的日子,也有一个特定的名称——“日常”。
他经历过黑夜晦暗,也见过天青日白,但他记得她说的,这些都只是寻常而已。
而所有寻常的日子里,最特别的就是颜鹤加。
若不是他见过那样活蹦乱跳的颜鹤加,他都几乎要以为,她生来便是如今这副散漫懈怠的“懒鬼”附身的模样。
她究竟是何时变成这样的呢?
谢逍宜努力回想着。
十三岁那年,爷爷来持枢山庄探望他,教了他一套刀法,叫破月拏云飞川斩,说是谢氏一族的绝学,严令他勤加修习。
他深知自己起步晚,根基差,便发了狠地拼命练习,几乎将所有时间都耗在了练武场上。
似乎也正是从他潜心练刀开始,某些东西悄然改变了,包括颜鹤加。
起初,她还会兴致盎然地跑来旁观。明明她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却还敢嫌弃他动作笨拙。不过,她偶尔漫不经心的一句点评,却又总能精准切中要害,助他突破阻碍。
三年后,爷爷又来了,对他的刀法很满意,于是传授了他盘薄万古护身诀。这套功法十分蛮横,需得每夜在寒潭中打坐,汲取寒气淬炼筋骨,过程痛苦煎熬不可言说,周期更是长达三年之久。好在,那些幼时逃亡和囚禁的日子让他并不畏惧□□之苦。
他还清晰地记得第一个夜晚,他咬着牙踏入冰冷刺骨的潭水,牙齿冻得咯咯作响,很久都无法念完口诀进入状态。而在朦胧水汽中,岸边一直有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陪着他,是颜鹤加。她就那么坐着,有时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有时又强撑着精神,站起身走一走,跳一跳,但是绝不会跟他说一句话。
后来,当他能在踏入寒潭后念完口诀安然入定了,她便只在清晨才会出现。
可这份陪伴,也只持续了半年,然后,毫无征兆地,她不再来了。
起初他以为她只是偷懒睡过了头。可一天,两天,三天……连续数日,当他睁开眼睛,岸边都空无一人,只有或清白或幽暗的晨光等着他。
原来那种酸涩,叫做失落。
失落过后,他就开始生气。不来便不来!谁稀罕!
可当他从寒潭出来,仍然是忍不住去找她。
他敲她的门,忍着对自己声音的不喜,试图用激将法唤醒她,“早、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结果换来的却是她闷闷的一句:“我是虫。”
一语成谶般,她当真变得越来越像一条“懒虫”。她懒于言语、懒于外出、懒于梳妆,甚至遇到坏人都懒得跑。
于是他更生气了。
而那股无处发泄的闷气,全数化作了练功的动力。他将所有的精力、所有的心神都投入进去,近乎自虐地压榨着自己的潜能。原本需要缓慢适应三年的寒潭之苦,竟被他硬生生压缩在了一年内完成。
他本以为,从那以后可以由他来护着她,带她去看看她曾经念叨的江湖,去行侠仗义,去锄强扶弱,陪她做她想做的一切事情。
可是他都还来不及带她去山顶看一次雪中山茶花开,谢氏便来了人,将他召了回去。
此后风波骤起,再听闻她的消息时,竟是已被颜氏驱逐……
回到眼前,此时她靠在侧壁身上,嘴唇抿着,眉间蹙着,似乎正在默默忍受着什么,哪怕是在睡梦中都不得安稳。
到底是什么呢?
飞光经年,月寒日暖,怕只是……鹤梦难续。
谢逍宜暗自叹息,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慢慢靠近,他想再靠近她一些,或许就能明白……
忽然,颜小二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修长手指,眉头一挑。
“你又想点我睡穴?”
“……你没睡着?”
颜小二眨了眨眼,她的眼中是一片清明透彻,没有丝毫困倦。“没。在想事情。”
谢逍宜迅速收回手,掩唇低咳一声,正色道:“那个……你别急,线索断了就断了,没有关系。”
颜小二点点头,“唔——确实没有关系,要有关系的话早就找到线索了。”
谢逍宜:“……”他就多余安慰!
*
“还是要再找找关系啊!”温芫芫哀叹一声,推开餐盘,学着颜小二的样子也趴在了桌子上,“刀万山出门散心,不知踪迹。珑宝斋那里又打听不到那块破石头的来处。还有南宫无乐,许师兄说他被软禁了啊——!”她越说越丧,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眉头拧成了一团。
颜小二也跟着叹了口气,顺手了块白糖糕塞进嘴里,慢吞吞地嚼了嚼才咽下。“话说,羲和血瞳是不是在那位季大人手里?”
温芫芫歪头瞧她,“是啊。许师兄说就在捭阖司,那可是重要证物。你是不是想到办法了?”
“办法没有,想法倒是有一个。”
“什么想法?快说快说!”温芫芫一下子来了精神。
“我想先看看那块红玉,至于成与不成,还得另说。”颜小二卖了个关子。
“行!我来想办法!”温芫芫一锤定音。忽而,她眼神闪烁了几下,声音也低了几分,“那个……我今儿见到你姐姐了。”
“哦,她还好么?”颜小二问道。
温芫芫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没有什么起伏,于是才道:“她跟旁人说你是……还说……还说你已经死了。”
颜小二点点头,“她说得也没错。”
温芫芫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你都不生气的么?这要换做是我,早冲上去跟她打一架了!”
颜小二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那你打了没?”
“……没。”
颜小二伸着懒腰站起身,“唔,想打架是对的,但是没什么用。”
“那什么才有用?”温芫芫看着颜小二的背影追问道。
颜小二已经转过屏风,慢悠悠往门口走去,“要我说呀,就得盼着她好,盼着她事事顺心。这样一来,她就不会把自己受的委屈算到我头上,更没那闲工夫再来折磨我啦!”
“你的意思是……”
颜小二扶着门框,嘿嘿一笑,“就当我真的死了呗!”
温芫芫一下子愣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颜小二的身影消失在了廊下。
忽然,听到隔壁谢逍宜低呼一句,“……看够了没有?”
不一会儿,颜小二又出现在了门边。
她拍着自己的脑袋快步走入屋内,嘴里嘀嘀咕咕:“哎呀呀,搞错了,这才是我住的房间!”
温芫芫神情一垮,这颜二灵光起来是真能掐会算,可她要是糊涂起来,怕是会用东海明珠去换一碟桂花糕。
而此时颜小二脑子里还一片空白,唯有刚刚的画面不停地回放着。
原来她方才迷迷糊糊一路走到谢逍宜那儿去了,当时谢小少爷正在换衣服……啧,真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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