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才过，荷叶晃悠。八仙楼的三层依旧是被包了场的架势，临湖三桌推杯换盏，宴饮正酣。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南宫无乐将感谢的话颠过来翻过去说了无数遍，酒杯就没有空的时候。

楼梯处又响起脚步声，他下意识再次转头望去，却只见酒楼伙计端着新菜上来。

“南宫大人。”

南宫无乐赶紧回头。

季恩旗举着杯，语气比平日温和些许，“此番南下，能结识你这般的后起之秀，实属难得。临别在即，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南宫无乐立即正色道：“季大人但说无妨。”

季恩旗没有马上接话，目光似无意地掠过同桌的宋兰桡与温芫芫，这才略微倾身低声道，“你我身处捭阖司，少不得要跟江湖上的英杰打交道，只不过……在择友相交一事上，还须多加斟酌才好。”

南宫无乐眉头微皱，“季大人说的是……悬月楼？”

季恩旗低笑一声，不置可否，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留下意味深长的两个字：“共勉。”

又是一个提醒他不要跟悬月楼走太近的人。

或者，不止悬月楼。

还有……

他垂下眼，看着酒杯上的纹样，有的行云似流水，有的卧云似如意。

总说流水无情，可它所过之处不只东冲西决，也滋生万物，功不在此处，就在彼处。人人都求如意顺遂，可如意究竟就是圆是方，顺遂到底是一时之利，还是彼时弊害，谁又能说得清楚？

为人处事，结交朋友，凭着本心即可，又何必计较事事算无遗策？掂量是否有甜头惠利？

再看那些争名的、夺利的、受爵的、承恩的，哪一个又能真的占尽好处？百年不衰？

他恍然想起颜小二赠与他的那本书里写着——这世上能够真心理解他人者寥寥无几。多数人不过是施舍几分浅薄同情，便企图换得对方的肝脑涂地。

钓鱼也不过如此。

个人所能遵从的，仅是当下的一点直觉；所能掌握的，也无非自己一颗真心罢了。

思及此，南宫无乐心神一松，抬眼望向师兄许袭云，见对方正与季恩旗低声讨论着陈年旧案。视线一转，另一侧的宋兰桡正与温芫芫论及古琴名曲，相谈甚欢。再放眼望去，捭阖司的弟兄们个个酒酣耳热，满面红光。如此美酒佳肴，宾客尽欢的宴会，他也不该自寻烦恼。

只不过……似乎哪里在漏风，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南宫无乐仰头饮尽杯中酒，就要执壶再斟一杯，忽闻一道清亮欢快的呼唤传来。

“无乐我儿！”

这一声引得宴厅内众人纷纷望向楼梯口。

南宫无乐立即起身迎上前去，只见母亲蔺我行拎着裙摆款款上楼，满面春风地向众人打着招呼。

蔺我行飞快扫过自家儿子一眼，随即拉着他侧身一让，笑道：“诸位，今日我可带来一位贵客！”

闻言，南宫无乐心头莫名一跳，难道是……

这时，一位头戴珍珠步遥，身着白衣粉裙的人影，正袅袅娜娜地踏上楼来。

“这位是工部罗侍郎的千金，罗小姐。”蔺我行介绍道。

罗伊萝含笑向众人福了一福，暗香浮动间，笑颜若芙蕖，盈盈带朝烟。

温芫芫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忍不住嘀咕：罗伊萝不是早回家去了？怎的又出现在此？先前听闻她与谢小少爷过从甚密，后来又在捭阖司看她和宋兰桡言笑晏晏，如今见南宫无乐官复原职，她也想来凑近乎了？呵！这位官家小姐还真是……多情啊！

主桌有了蔺我行和罗伊萝的加入，新菜新酒又上了几轮，很是热闹。

蔺我行瞧着自家儿子那副强颜欢笑的模样，忙将他拉到一旁，面带歉意急道：“欢欢，你听我解释啊！我早上不是去先去了趟药铺么，正要过来，恰巧碰上罗小姐上门，便闲聊了几句。她说特地从家中赶来，是为再次当面感谢季大人他们的救命之恩，除了备些薄礼，还想购置些滋补药材。都怪我嘴快，顺口就说了你们在此设宴，她便提出一同前来，我也不好推拒……”

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儿子的神色，可南宫无乐只是垂着头，闷不吭声。

蔺我行心中暗叹，正想再宽慰几句，忽地想起什么，目光在厅内扫了一圈，“诶？颜姑娘今日怎的没来？哎哟——”蔺我行眼睛一亮，“她定是去查那孩子的事了！”

南宫无乐猛地抬头，“……什么孩子？”

“就是一个患了惊风之症的三岁娃娃呀。”

见自家儿子难得一见的焦急脸，蔺我行赶紧说道：“先前我在药铺遇着了颜姑娘，她正为你的案子四处奔波，说要寻一个紧要的证人。我就也帮着打听了一下。巧的是今早刚得了信儿，我便让人传话给她，估计她是寻人去了。”说到这里，蔺我行眉头皱起，“你竟不知？”

南宫无乐扁扁嘴，摇摇头。

他的确不知。

因为先前温芫芫同他说的是：颜二与小谢出门办别的事去了，托我代她问个好，回头给她打包份甜点便是。

蔺我行瞧着儿子这副模样，眉梢一挑，顿时了然：原来是这样啊——！

既然羲和血瞳旧案已明，真凶确实是王绕泉无疑，季恩旗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后续事宜按章程办理即可。

一切似乎都已重归正轨。

但南宫无乐并未立即回捭阖司复职，而是多告了一日的假，想着趁天热前赶紧将苜蓿草和荆芥都种下才行，若非如此，恐怕后院就要杂草丛生了。

杂草丛生的不止后院，恐怕还有他的心。

这次特意换了大锄头，比先前那种小花铲得力得多，他挥舞着锄头，吭哧吭哧地又松了一遍泥土。

刚撒下一排种子，天际浓云忽散，几缕阳光破空而下。

南宫无乐直起腰，任由光线落在脸上，他不由得眯起眼睛。

斑驳闪烁间，他看到一人站在院口的石榴树下，朝着他笑。

“颜姑娘……”

“大人！我来帮忙啦！”颜小二挥了挥手，踮着脚尖、撸着袖子就跳过来。

南宫无乐情不自禁地迎了上去，恰在她一脚踩上硬土块险些滑倒时，稳稳扶住了她的肩膀。

“多谢！”颜小二摆摆手。

“你……”南宫无乐喉结滚动多次，很多话压在齿间，自己却闹不清该让哪句先冲锋而出。

“大人，你喜欢听故事吗？”颜小二眼角一弯，“我刚听人说了一个，你想听听看吗？”

“好。”南宫无乐几乎是脱口而出。只要是她说的，什么都好。

颜小二拉着南宫无乐在土堆边坐下，随手捡起几根狗尾巴草摆弄着。“很久很久以前，江湖上有无数个老王，无数个老王都去过添香院，可那天的老王，偏偏不一样……”

添香院有个叫小红的乐姬，她善于丝竹，歌声动人，然而眼周一块红色胎记却令人每每见到她的脸后就会露出或失望或嫌弃的神色，所以她一直躲在珠帘之后，默默演奏。

小红已经习惯了失望，毕竟她自小就在添香院。她见过很多姐妹欣喜着离去，也见过她们哭丧着归来。她没想过要离开添香院，这世界虽大，但实际到处都是牢笼，谁也逃不开。

那晚，她照常接待了一位客人。那位客人听了她的琴声，就提出想看看她的脸，跟其他客人并无不同。

但是，她从那位客人脸上看到的不再是失望。

他称赞她的胎记红得漂亮，红得动人，甚至趁着她愣神的空档，亲吻在了那块胎记上。

水到渠成般地，小红爱上了那个亲吻她脸颊的老王，也心甘情愿怀了他的孩子。

而自从有了孩子，她就奇异般地萌生了想要离开添香院的念头，也将自己的念头告诉了老王。

老王承诺，待做成一桩大买卖，就会带她走，包括他们的孩子。

然而，当老王再次出现时，却不是要带她走。

老王让她去捭阖司，说那里的人会帮她离开。又交给她一块红玉，叮嘱她万万不可告诉任何人。

老王走了。她握着那块玉，那么红，那么亮，像极了她眼周的胎记。

事情果然如老王所说的那般，她顺利离开了添香院，有了新的名字，还有了孩子。但是她隐隐觉得，老王再也不会出现了。

两月前，她带着孩子在河边洗衣。小宝失足落水她慌慌张张替孩子更衣时，竟被路人窥见藏在孩子贴身衣物里的那块红玉。察觉到那人的眼神霎时变得贪婪险恶，她抱起孩子狂奔回家，正要收拾细软逃走，一群人却破门而入，将他们母子二人掳去。

她这才知道，原来那块红玉叫羲和血瞳，原来她认识的老王是一个杀人犯，原来他当年不告而别是因为有人在追杀他。他将真玉留给她，却当众将假玉抛入江中，他还甘愿当场伏诛……皆是为护她母子周全。

“她跟孩子被囚禁在竞泾府的一处偏僻民宅，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的孩子已经五日没有喝药了。”

“那他们，现在在哪儿？”南宫无乐记得那个乐姬，但是不记得她的脸，因为她一直带着帏帽，原来是为了挡住脸上那脂粉都盖不住的胎记。

“在蔺大夫那里。”颜小二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大人，恐怕这幕后之人不仅仅是针对捭阖司，你……”

“我明白。”南宫无乐沉声道，他抬起手，拂开她脸颊边的碎发，“别担心。”

“大人，”颜小二突然抬头，直直看着南宫无乐，“就让小红和她的孩子安安静静地生活，好不好？”

“好。”

南宫无乐没有犹豫。

可颜小二却犹豫了。

“还有……”

“什么？”南宫无乐心头莫名一紧。

颜小二眨眨眼，语带犹豫，“就……关于那个三日后的答复。”

“你说，我听着。”南宫无乐的声音突地暗哑下去。

颜小二抿着唇，又垂下了头。

好一会儿，太阳也躲到了层云里，天地都暗了下来，才听她的声音很轻地响起。

“在给你答复前……我想先说的是……我仍有事情瞒着你，我没有你想的那么……”

“无妨。”南宫无乐打断了她的话，“人人都有秘密。”

“若我说，我知谁要杀我、为何杀我，却说不出口，只因我自己都尚未厘清……”

“不急，我陪着你慢慢厘清。”

“若我说，我还曾想过利用你去查看捭阖司的档案库……”说到这里，颜小二摇头失笑，“呵——你看，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你没有这么做。”南宫无乐肯定道。

“是啊。我没有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我改变主意了么？因为罗伊萝。她曾是我的好朋友，可她用我的秘密去换取了家族的利益。”颜小二长长舒出一口气，“我不怨她，甚至能理解她，只是不能再做朋友。但，既然我体会过遭到背叛的滋味，又怎么能对你……可我如今……却也是很难再相信别人了。”

“……也包括我么？”

“是。抱歉。”

“那……他呢？”

颜小二自然明白“他”指的是谁。“我也不相信谢氏一族，我怀疑过他们，自然就包括他。”

“若我说，我可以等，等你愿意信我。”

颜小二声音突然拔高，“可我已经明确地告诉你了，我并非善类，我周身污浊，我危险重重。你到底懂不懂？你不该靠近我的！”

南宫无乐没有再说话。

颜小二也不敢抬头，一个劲儿地折腾着手里的狗尾巴草。

长风吹过，吹动着院口的石榴叶，叶片拂过雁翎刀冷硬的鞘壳。一人转身离去。风又瞬间注满了他刚刚站过的位置，就像他从未来过一样。

又过了好一会儿，南宫无乐站起身。

他牵着颜小二走到小羊的坟头，轻声道：“记得我曾说过的么？起初救它，别无他念。可天长日久，它的陪伴于我而言便有了不同的意义，故此我相信，人与人之间，相处久了，初衷亦会改变。你说呢，颜姑娘？”

说完，南宫无乐垂眸看着颜小二，很专注，呼吸很轻，他看到她的眼中闪闪烁烁，很快，便星如雨落。

而后，她笑了，他也跟着笑了。

“哎呀——大人不愧是大人！”

颜小二将手里编织好的“小羊”递给南宫无乐。

“那——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你好啊，我是颜鹤加，来自姑苏持枢山庄颜氏。如今我叫颜小二。”

南宫无乐郑重接过那只草羊，抱拳含笑：“在下南宫无乐，是……书局颜老板的仰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