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迁延顾步无从说 3

辞别了宋兰桡,三人重新走到大街上。颜小二抬眸望去,天色将暗,星星点点的灯火渐次亮起,夜市的热闹气息正在隐隐显现,一同显现的,还有之前未能解决的问题。

颜小二暗暗叹了口气,该如何去打探徐家的消息呢?

南宫无乐才重返岗位,事务繁重,她不欲打扰;温芫芫本就不赞同她搅入徐家的浑水,她也不好意思提起;而一直跟在身边的谢逍宜……她一直没有开口。

是不能、不愿、还是不想?

她分不清。

但她知道,只要她提了,谢逍宜肯定会去帮忙打探。可偏偏这样,她更是无法对他开口。

最后,她决定走一步看一步,先到盈江城再说。

至于谢逍宜,他想跟着就跟着吧。

没来由的,自从羲和血瞳案后,她感觉谢逍宜似乎又沉默了许多,而她,越发得怂了,竟是一句话都问不出来,只能借着其他的事情先转移注意力。还好,当她觉得无聊的时候,老天爷就“热心”地给安排了那么几件麻烦让她去解决,恰好也是她拿手的事情。

可现在……要不,先回到绣坊再看一眼巧儿,然后赶上马车先找地方住下?

这么想着,颜小二转身欲走,目光随意往对面一扫,恰好瞥见一个熟悉又畏缩的身影从马车上下来,弓着身子快速钻进了一条巷子。

她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就跟了上去。

只见徐筑山走到一处挂着彩灯的门楼前,左右张望了两眼,迅速闪身而入。

颜小二撸着袖子就要往里冲,却被人从后边一把攥住了手腕。

她回头看着拉住自己的那只手,头也不抬地问道:“怎么了?”

“看。”谢逍宜道。

颜小二转回头,眼睛一眯,“怜、卿、院……哦——!”

谢逍宜白眼一翻,哦什么哦!这是“哦”的地方吗!

颜小二上下打量自己,衣着寒酸,气虚体弱,确实不适合进去。要不……她眼神一转,就转向谢逍宜……唔,腰是腰,腿是腿,劲瘦挺拔,动息如风,虽不见酒色财气,但确实一副迷人的好皮囊……只消往那儿一站,“消息”不就主动贴上来了嘛!

……可是,她开不了口。

谢逍宜被她看得后背发毛,脸都黑了,冷哼一声,松开了手。

见两人这么站着不说话,晋飞非常识相地凑上前小声道:“少主,颜老板,这种粗活……还是属下去吧?”

颜小二立马眉开眼笑,拍拍他的肩,“好晋飞!快去快回!”

“得令!”晋飞抬肚挺胸,摆出一副熟客的架势,大摇大摆地朝那门楼走去。

谢逍宜带着颜小二,转身进了对面的一家茶楼,雅间窗户正好对着怜卿院的巷子口。

茶点铺满了桌面,颜小二一手撑着额角,看向窗外,另一手时不时捏起一块点心送入嘴里。

谢逍宜的视线在茶楼转了一圈,最后还是落回颜小二身上。

远处的热闹像是另一个世界,眼下的茶楼却很安静,只有他们俩。

可没来由的,谢逍宜觉得此时的颜二离他很远。

她吃得欢快,嘴里几乎就没有空闲的时候,仿佛……是在躲避着什么。

……是因为他么?

是他令她不自在了么?

那她为何不说?

只要她说一句,他就可以走。

可……他真的走得了么?

谢逍宜垂下眼,自嘲地笑笑。

他的目光重新汇聚到颜小二身上,试图从她的脸上看清些什么。

随着她的手一起一落,背景渐渐虚化,眼前是一片光晕模糊——

她脸颊两侧的碎发丝丝绕绕,像穿山越岭的薄雾,似乎下一刻就会漫延过来,而他并不想挣脱;她颤动的眼睫密密丛丛,如岸边的水草,还挂着几颗露珠,亮亮闪闪;还有她的嘴唇,曾覆在他的眼睛上,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份柔软轻盈……

谢逍宜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几下,有点口干舌燥起来,赶紧端起茶杯猛灌一口。

可茶水仍旧烫着,一路从喉咙烫到腹中,激得他身体一僵,耳边顿时响起了她对南宫无乐说过的话——

“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用我的秘密去换取了家族的利益……”

“我如今也很难再相信他人了……”

“怀疑过谢氏一族……”

“你不该靠近我的……”

谢逍宜捏着茶杯转了转,忽而明白了这几日来颜二为何会避着他。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他就是知道,她连眼神都不敢在他脸上多停留片刻。有时候两人视线碰上,先移开目光的反而是她。

想到这里,他翻起一个新的茶杯,拎起茶壶斟满水,晾了一会儿,才缓缓推到颜小二面前。

“唔,谢了。”颜小二余光见到谢逍宜的动作,含糊道了声谢,手伸过去,一抓……抓到了温热的瓷杯,以及冰凉的指尖。

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立马缩回了手。又觉得这反应太蠢,赶紧手指窗外,站起身惊呼:“诶!晋飞……额,看错了,是只鸟。”她干笑两声,重新坐下,手精准地伸向了一碟点心。

“这里的荷花酥……”谢逍宜慢悠悠收回手,声音是罕见的低缓,“不如姑苏桥头坊那家。”

颜小二闻声看向他,一对上他的目光,又迅速移开,磕磕绊绊接话道:“……啊,对,那家的荷花酥每年就从立夏卖到白露,待荷花谢了,他们就换成月饼。”

“嗯。”谢逍宜应了一声,仍然看着她的脸,“后来那家的老师傅胳膊抖得厉害,面团都揉不动了。我记得,你还念叨了三天,直说可惜。”

颜小二捏着手里的荷花酥转来转去。“最后,廖婶儿还特意去学了做给我吃。”

谢逍宜没有接话,而是抬起手,指尖沾了茶水,在桌面上画着什么。

颜小二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乌龟?她顿时被呛到,啪啪拍着自己的胸口。

谢逍宜嘴角翘起,也不看她,慢吞吞又画了一只一模一样的,直至两只小乌龟并排趴在桌面上。“那时你教我写字,我若是写错了,你便用毛笔在我手背上画乌龟。起初吴教头见了,以为是什么古怪的符文,叮嘱我练功要脚踏实地。而其他一同习武的见了,就笑我又被你责罚。”

“……那个,我……抱歉啊……”

谢逍宜摇摇头,“我一直觉得,他们是因为自己没有,才故意笑话我的。”

颜小二轻声道:“我现在进步了,改天画给你看看?”

忽然,谢逍宜抬起头,颜小二躲闪不及,就这么撞上了。

谢逍宜先移开了目光,扫过她的头发, “你我还打过赌,赌吴教头一天之内会说多少次‘心不定站不稳’。结果你输了,可你……”他轻笑了一声,“却是让我给你编一次辫子。”

颜小二下意识摸摸自己松松垮垮的发髻,想起后来谢逍宜给她编了个歪歪扭扭、惨不忍睹的发型。但她却手舞足蹈地顶着那个发型晃悠了一整天,逢人便说这是“谢氏独家秘传发型”,最后倒是把赢了赌注的谢逍宜窘得不敢见人。

颜小二抿抿唇,“吴教头他……也不知如今……”

“他现在南浦城,掌管白羽堂。”谢逍宜一直没有提起,那时为了找她,他去了松泾碰运气,遇到了在镖局跑趟儿的吴教头,后来就邀请吴教头去了南浦城。

颜小二盯着盘里的各式点心,像点兵点将似的巡视一遍,再也吃不下去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

“我在。”

“我……”颜小二的眉头紧紧皱起,嘴唇开开合合。

“你说。”谢逍宜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着。

最终,颜小二只是端起那盏他推过来的茶,猛地喝了一大口,嘟囔了一句:“……这茶,也太烫了。”

这不是她心里的话。

谢逍宜弯了一下唇角,“那就等凉了再喝。”

他的视线如有实物般,颜小二有点喘不过气。

她倏然站起身,又望向了窗外,大口呼吸着……她感觉到了他的期待……可她说不出口。

忽而,她眼睛一亮,大力挥着手,压着声音喊道:“晋飞!我们在这儿!”

“少主,颜老板。”晋飞双手接过颜小二递过来的茶杯,顾不上喝,赶紧汇报:“打听到了,徐当家是怜卿院的常客,赊了不少账。他今天是来跟老鸨商量,想把前段时间包的一个外室暂时抵押在这儿接客……”

颜小二的手指在桌面上“哒哒哒”敲着,脑海中那些零散的线索瞬间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徐家遭遇的这场“后院起火”终于拼凑出了大半。

儿这场灾难的导火索,或许早在羲和血瞳案爆发时就已埋下。

他们初初追查此案,线索就指向了珑宝斋,盖因刀万山正是在那里拍得了祸根“羲和血瞳”。温芫芫未能从珑宝斋问得卖家消息。颜小二跟谢逍宜前往,也只从周管事口中得知,这块血玉是由珑宝斋当家的心腹直接送来寄卖的。

当捭阖司顺藤摸瓜正式介入调查时,珑宝斋竟在一夜之间人走楼空,三位当家只留下了摆在明面上的徐家。

徐家虽供出了另外两位只出钱、不管事的幕后东家,但对方撤得干净利落,毫无痕迹。最终,所有明面上的经营责任和来自各方合作伙伴、还有受损顾客的追责压力,全都首当其冲地压在了专管经营的徐家身上。

为了平息事端,徐家不得不掏出大笔银子赔偿,导致元气大伤。

然而,祸不单行,也有一些小道消息传出来。

说是就在徐家入不敷出、拆东墙补西墙、苦苦支撑之际,徐筑山被人捉奸在床,那一同被捉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锦洲帮帮主的小妾。颜青蜓为了掩盖丑闻,私下里付出了巨额赎金,才将事情勉强压了下去。还有人猜测,这件事大概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仙人跳”。

正如温芫芫听到的消息,近期颜青蜓在暗中变卖店铺和田地,到处筹钱。

估计那笔“封口费”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至此,徐家的资金链彻底断裂。

颜小二不由得忆起之前的涌泉山庄,她当时想不通的是,为何徐家会同何聘畋联手去陷害邵大侠,如今看来就是为了那三千两黄金和山庄的地契了。

恐怕徐家这座昔日的高楼,内里早已被蛀空,摇摇欲坠。

再看徐筑山今日试图“抵押外室”的荒唐行径,不过是这连环崩塌中,最新落下的一块砖石罢了。

颜小二长长叹了口气。

晋飞迫不及待问道:“颜老板,接下来做什么?”

颜小二头一歪,不答反问:“你说,徐家要是真垮了,他家的裁缝、厨子会不会失业?你们悬月楼还缺不缺人呀?”

晋飞自知做不了主,只好捧着杯子喝水,下意识看向能做主的人。

“缺的。”谢逍宜平静点头,一本正经,“最好是能光膀子抡铁锤的那种。”

晋飞扭头喷出一口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家胆大心细、惜字如金的少主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颜小二绷不住了,笑得东倒西歪,乐不可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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