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兰桡由店伙计引着,慢慢踏上楼梯。路过颜小二两人的时候,他极其自然地停下了脚步,隔着珠帘抱拳,“颜姑娘,晋护卫,好巧。”
颜小二指着桌面上的第三只还冒着热气的茶杯,笑道:“宋公子,请。”
宋兰桡转头向店伙计轻声道谢,随即掀帘而入,从容落座。
“颜姑娘慧眼。”宋兰桡面色平静坦然,“既然如此,宋某便直言了。正如昨日提到的,宋某此次是奉师命而来,不单是为看望前辈,主要是协助神医薛怀引追查‘魂古七迷丹’的下落。”
据宋兰桡所说,魂古七迷丹是十多年前薛怀引研制出来用以治疗离魂症的,其初衷是“以**,引真魄”。
药先在兔子、老鼠身上测试。结果没引来“真魄”,反而把小家伙们搞得不是沉迷幻境无法自拔,就是癫狂得差点把笼子啃穿,这下子,好好的救人之药,硬是弄出了点江湖诡术的味道。
后来,有一些有久病不愈的江湖人士找到他,在别无他法之下,经过对方同意,他也在病人身上使用过该药。
大多数人一开始精神恍惚,类似醉酒般飘飘然;而后会陷入自己编织的幻境,活在梦中;最后精力透支,陷入长时间昏睡,但在醒来后对幻境中发生的事记忆极其模糊,如同只是做了一场怪梦。然而,有一位服药者在历经七重幻境后险些原地入魔、大开杀戒,幸好被及时摁住。
思虑再三,薛神医决定将药方封存,只希望能在未来找到办法加以改良,减少副作用。
某一天,他发现自己的那张药方不翼而飞,可具体什么时候不见的他也不确定。
直到最近,黑市上流出一种邪门药物,服用者不但会心智迷乱,甚至能被下药者短暂操控,活似傀儡。
薛神医这才紧张起来,遂联系上了好友宋停山,希望借助他的武林力量调查一番。
“……薛神医虽怀疑是被他驱逐的弟子所为,但就算是江湖事,也是要讲证据,此事便一直悬而未决。”宋兰桡道。
“呵!此药着实凶险,下药者何其恶毒!”晋飞紧紧捏起正义的铁拳,还是两只。
颜小二的指尖点在桌面上,哒哒哒。“那……宋公子是不是已经查到了什么?跟楼下之人有关?”
一次是偶遇,两次么……这世上哪有这么勤快的缘分?颜小二心道,宋兰桡盯上的应该就是锦洲帮。
“颜姑娘果然聪慧。”宋兰桡视线一转,“只不过,这楼下的来往客中……”
颜小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接话接得毫不费力,“也不知几人清白?几人浊?”
“正如这江中之水,清也有时,浊也有时……”宋兰桡微微倾身,“敢问颜姑娘,你关心的又是哪些人?”
颜小二:“自然是受累于污浊之人。”
宋兰桡沉吟片刻,接着说道:“如今不仅这盈江城,恐怕江湖都要起风波了,颜姑娘又如何看?”
“都说浑水好摸鱼……”颜小二眨眨眼,“依我看嘛,对于宋公子这样的人物而言,自然是风浪越大机会越多。”
宋兰桡眼中波光涌动,云水相逐,竟似有几分期待。
“那……扬清激浊,荡去滓秽,颜姑娘可有兴趣?”
颜小二嘿嘿一笑,甩出万能金句:“来都来了。”
宋兰桡举起茶杯,相当郑重,“请——!”
“请。”颜小二回道。
晋飞看着两人一来一往,脑子都快打成结了,下意识就跟着举起杯子喝茶。放下茶杯后,见两人连嘴角翘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他忽有所感,忍不住小声问道:“……你们……刚刚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决定?”
很快,晋飞就知道颜小二跟宋兰桡确实是达成了协议,而且宋兰桡率先分享了关于锦洲帮的信息。
在宋兰桡尚未抵达江南之前,他就已经动用剑宗在此地的关系网进行过初步排查,一个名字出现在了嫌疑名单上——锦洲帮。锦洲帮的漕运路线与此药流通的区域高度重合。但在他看来,锦洲帮并非制药的源头,顶多算个“跑腿的船夫”。
查到如今,他怀疑锦洲帮的二把手厉昌就是连接背后元凶的关键人。毕竟要调动锦洲帮的船只,普通帮派成员是做不到的。而帮主赵江,因去年生了场大病后就专心养生,基本处于半退隐状态,所以就落在了二把手厉昌手里。
可惜,线索也就到此为止了。
宋兰桡执壶,为三人斟了茶水,神色间略带一丝无奈:“颜姑娘,晋护卫,不瞒二位,自羲和血瞳案后,宋某……在盈江城便有些惹眼了。许多事,反倒不便。”
颜小二顿时明了,跟他轻轻碰杯,以示安抚。
正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由于之前参与羲和血瞳案,为了引出盗贼,宋兰桡参加了不少的宴饮,风头正盛,导致他到了盈江城后轻易就会被人认出,比如酒楼遇到的红衣女侠,还有腿脚强劲的老婆婆。由于他的行踪过于明显,以至于不便再进行暗查,故此之后的事情就想拜托颜小二以及悬月楼的高手相助。
而颜小二也趁此机会,直言自己是因为听说了徐家的遭遇才来到盈江城的。
至于原因么,她面不改色地搬出了邵兄当挡箭牌,毕竟他跟徐氏的渊源,在盈江城这一带还是常被人说道的。
“颜姑娘的义兄,竟然是邵北尧邵大侠?”宋兰桡很是惊喜,“常听人言,邵大侠的游鱼翻浪与家师的烈日吟霜,乃当世双绝。此次本想拜访涌泉山庄,只是听闻邵大侠已金盆洗手,不再理会江湖中事,故此才作罢。”
见宋兰桡面露惋惜之色,颜小二拍着胸脯保证,“这有何难!待此间事了,带你去看看邵兄养的那一池子胖锦鲤!”
宋兰桡再次抱拳,“好!那就先谢过颜姑娘了。”
初步计划定下,颜小二便带着仍在努力消化信息的晋飞离开了茶楼。
走在街上,晋飞终于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了点头绪,连连夸奖:“宋公子不愧是剑宗弟子,侠肝义胆啊!”忽而,他想到了什么,双眼放光,“都说刀剑不相容,也不知道他那把蘼芜剑跟我家少主的雁翎刀,哪个更厉害?如果他们俩能比试一场就好了!”
颜小二:“……”谢逍宜知道他的护卫头领整天想着给他找架打吗?他这少主当得……也太不容易了!
*
说到不容易,徐筑山觉得自己简直是盈江城最不容易的人了。
自从“仙人跳”事件后,徐筑山算是彻底怕了,秦楼楚馆那条路是不敢再走,转而一头扎进了艺馆乐坊,好歹是个附庸风雅的地方,说出去总比眠花宿柳好听点。
宋兰桡想要查到徐筑山的行踪,简直易如反掌。他找到徐筑山,来意也是脱口而出:“初到贵宝地,听闻徐当家乃盈江城最风雅之士,特来结识一二。”
徐筑山不认识宋兰桡,但是久混花街柳巷,早听闻“蘼芜公子”行侠仗义的光辉事迹,再看面前这人这通身的气派,他甫一出现在乐坊就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纷纷前来搭话,真真是众星捧月般的人物啊!
而这样的人物,竟然主动来结识自己!
徐筑山受宠若惊,简直像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连忙将歌姬舞姬外人统统赶走,还激动得差点忘记撒开握住他的手。
几杯温酒下肚,都不用宋兰桡多绕圈子,他便倒豆子似的,把倒霉的事说了个底朝天。
徐筑山这样的人,自然有自己常逛的园子,他明明记得那晚点的是虹灵。
事前,虹灵曾劝他饮下过一杯甜酒酿。后来回忆起来,只觉得那酒入口醇厚胜过平日,后劲也是邪门得很。
他恍惚间被扶进房间时,模糊中听见那女子对谁吩咐了一句:“……去告诉二爷,事妥了。”
在他醒来后,发现自己浑身**,身旁有个陌生女子,还有一些凶神恶煞的大汉怒目而视。
他有块家传的双鱼玉佩,那玉佩不算特别值钱,却是徐家子弟的身份凭证,盈江城几乎人尽皆知。后来,有人拿着他的玉佩找来了颜青蜓。
他根本不认识那些人,原本以为一点小钱就能打发掉的,但是,他们竟然说一同被捉奸在床的女子是锦洲帮帮主的小妾。
兔子都不吃窝边草,更何况还是世交前辈的小妾!
这这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仅如此,对方还拿出了几封两人“互通款曲”的信件,甚至有人证的证词,就是帮主千金赵玉珠,也是颜青蜓的手帕之交。
这下子,徐筑山真的是有嘴都说不清了,毕竟他确实有过不少前科,只不过前科都在自家园子里,外人不知罢了。
想起颜青蜓当时的脸色,徐筑山又是一阵发颤,紧紧抱住自己的胳膊。
好在,最后还是用钱解决了。
只是,这坊间仍然流出了一些风言风语,毕竟嘴长在别人身上么。
徐筑山红着眼圈叹了一声又一声,“宋兄啊,还是你们名门正派好,光明磊落,没这些龌龊算计!”
“此中定有蹊跷。”宋兰桡语气恳切。
“可不是嘛!肯定就是锦洲帮那些人!简直欺人太甚!”徐筑山抹了抹眼角。
“徐兄也不必过于担忧,正所谓天不藏奸,公道自在人心。”他突然想到,徐筑山喝下的那碗甜酒酿,会不会正好是被人下了魂古七迷丹,看来仍得继续往下查。
宋兰桡又温言宽慰了徐筑山几句,承诺必会查明此事,还他清白,维护江湖公道云云。
听得徐筑山是热泪盈眶,恨不得当场拉他回家,与他结拜。
不过,显然老天爷也不愿看他们俩结拜,徐筑山很快就被家仆们找到并接走了。
看着对方那副依依不舍的模样,宋兰桡感到一丝荒谬。他很清楚,像徐筑山那样的人,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虚无的公道,只是一个能让他重回温柔富贵乡的体面的借口而已。
而锦洲帮,他们既然能用如此下作的方式构陷友人,显然是精于算计、行事狠辣、不择手段的一帮人。
“颜姑娘……”
这个名字不自觉地从口中溢出,像是一个开关,宋兰桡顿时有些担心起来。不知道她会以怎样的方式调查锦洲帮,会不会有危险?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坐不住了。
他立即唤来在楼下等候的剑宗子弟,吩咐了几件事,安排好后,心中那股莫名的焦躁才稍稍平复。
他想着,绝对不是因为担心颜姑娘和悬月楼无法应对,而是……而是为了江湖公道,尽己所能而已。
但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轻笑:宋兰桡,你何时也学会自欺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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