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化冻,候鸟飞回。
晋飞小跑到练武场,发现少主不在,于是脚尖一转,奔向书房。
还未到廊下,透过大开的书房门,见少主端坐在桌案后,身姿笔挺如松,神情异常肃穆,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重要的事情,比如悬月楼的未来。
只不过,他手里的那本……是《三国志》?又被拿反了。
晋飞忍不住去想,少主这病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一想就想到去年入冬前——
那时,晋飞刚回到悬月楼。
之前他护送居裕安他们前往岐黄谷,待了三个月,居大夫的状态不错,连那小石头的施针手法都大有长进。眼看秋叶就要落尽了,他便辞别岐黄谷,返回了悬月楼。
当他抱着几包岐黄谷特有的安神药草,兴冲冲地去复命时,最后却是在书房找到的少主。
人,还是那个人,雷厉风行,惜字如金,胆大细心,关爱下属。
可是,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尤其是……晋飞找来找去找不见,他们机智过人的颜老板呢?
晋飞自然不敢直接去问少主,只好偷偷拉过下属打听。
小护卫苦着脸,“头儿,您还不知道吧!您走之后没两天,颜老板也不见啦!”
“不见了?去哪儿了?回姑苏了?我看护卫队人都在这儿,那谁在保护她啊?”
小护卫摇摇头,“不知道。”
晋飞眼一瞪,“嘿!什么叫不知道?”
小护卫脖子一缩,哀声嚷嚷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连少主都不知道,我们哪儿会知道啊!”
“你再仔细想想,我走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事?”晋飞追问道。
小护卫皱着眉,“好像是一个晚上,有人突袭别院,我们将人打跑了,然后第二天少主就带我们去江边的迎仙楼吃了顿大餐,还说是颜老板请客的。”
“那她人呢?”
小护卫摊开手,“没见着啊!”转而又呵呵一笑,“不过我记得那菜可丰盛了!有红烧肉、狮子头、酱鸭腿、糯米鸡……”
“谁让你报菜名了!”
晋飞扬手作势就要打,小护卫脖子又一缩。
“快说,还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不寻常的事……”小护卫摸摸自己的脖颈,“对了!少主一口没吃,就那么在窗边站了一整天,盯着江上的船来来往往,动都不动。”
动都不动?
不就跟现在一样么。
晋飞已经走到门口,深深吸口气,垂首抱拳:“少主,不器门发来请帖,下月初三召开鉴赏大会。”
“不去。”
晋飞飞快抬头看他一眼,“楼主说,急需购置一批新刀剑,最好亲自去挑选。”
“他自己也有眼睛。”
想起楼主大人的叮嘱,晋飞把心一横,将请帖摆在桌案上,不待对方反应,转身就退下了。
谢逍宜眼神一转,鎏金请帖上“邀请函”三个大字端端正正,闪闪发光……若是她看到的话,肯定会装模作样地品评一番,说苍劲有力,富贵逼人,然后再挑剔一下,说那金粉的量太少,还不够买串糖葫芦的。
想到这里,谢逍宜放下书册,伸手拿过请帖,打开,一张朴素却厚实的信笺掉了出来。
*
不器门,江南铸剑世家。如今说起它,就像是隔夜茶般越发没有滋味了,但是却又必不可少。
想当年,上任家主杨千锤可是能跟破月悬宗主勾肩搭背的交情。故此,破月悬内不少高手的随身兵器皆出自不器门。
杨千锤为当时还是悬月右使的谢崇光锻造了一柄“挽风刀”。传说那日锅炉一开,紫气天降,华光暴涨,晃得人睁不开眼。
谢右使本人十分满意,放下一匣金子,拎起刀就走。
但杨千锤愣是拎着锤子追出三里地,非说刀身有个针尖大的气泡,求着那位右使大人回来返工。可是怎么补都不满意,结果气泡还越补越大,最后成了个米粒大的坑。
杨千锤自觉老脸丢尽,为表歉意,他大手一挥,高喊一声:“买一送二!”
这一送,就送出了往后江湖上最值钱也最要命的两柄刀。
头一柄,刀身似大雁翎毛,但比一般的雁翎刀略短,弧度更像新月在天,唤作“明月刀”。
此刀后来传到了现任悬月楼楼主谢容瘦的手上,它还有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不贵”。
刀名“不贵”,却通体镶金嵌玉,流光溢彩,华丽得不似杀人利器。尤其在月夜下出鞘时,反射的银光都能晃得对手睁不开眼。与“玉朗瘦虎”的名号倒也相得益彰,十分骚气,不是,是贵气逼人!
可近年来,因谢容瘦鲜少露面,“不贵”同它的主人一样,已成了江湖传说,偶尔只在说书人的嘴里,还能听到那句:“月落山容西风瘦,刀寒不贵血未收。”
另一柄也是雁翎刀样式,刀身则更为细长。
此刀如今在谢氏少主的手中,依然是精美绝伦,傲骨天成,但凡见过人和刀的,都会赞一句“惊才风逸”。
但与“不贵”的珠光宝气不同,这柄刀就像出鞘的寒冰,干脆利落;又似渚清沙白,雁鸟飞回,名为“不归”。
好家伙!果然是“买一送二,不贵不归”,交情确实不一般啊!
只可惜,刀剑能传,交情能续,但手艺这玩意儿,不是说继承就能继承的。
不器门传到现任门主杨刃骅手里,门内的炉火依旧旺得能同时烤三头乳猪,却再也没能炼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神兵利器。
这江湖人的嘴啊,有时比砒霜还毒。说杨刃骅锤的刀砍柴不卷刃,也凑活。说他锻的剑,就……还挺像把剑。
但不器门如今也不算没落,除了前任家主留下的余威尚在,现任门主杨刃骅还有个让江湖大众都推崇的优点——实在。
他锻的刀,说百炼就是一百锤,绝不少一下,也绝不多一锤,毕竟多一锤都得加钱。他卖的霹雳弹,说炸三丈就绝不只响到两丈九,哑一颗还赔十颗。价格公道,童叟无欺,老少咸宜。若是有人找他定制特殊之物,那在捭阖司的兵器册上都得老老实实备好案,编号清晰,来历明白,连鞘上凿了几个眼儿都得写个一清二楚。
因此,悬月楼每年还是会来订一批刀剑和霹雳弹等东西。用悬月楼账房的话说:“杨门主的东西,就好比老曹家的酱菜瓜,吃不出龙肝凤髓的仙气,但也绝不会让你半夜上吐下泻。江湖路远,总不能顿顿都冒着被毒死的风险,还是家常小菜最为实在!”
于是,不器门就这么不温不火地立着。炉火不息,买卖不停。虽说不够锋利,但在江南这块地么,还挺耐用的。
这不,三年一度的鉴赏大会请柬一发,各大门派还是会赏脸,仍旧能吸引不少江湖人士捧场。毕竟,万一呢?万一这次真出了件神兵,自己却没来,那岂不是亏大了?
*
“庄主!小心啊!”
小桂朝着池塘边的人影大喊,声音穿透力十足。
对方似乎被惊到了,身子一倾,整个人就从轮椅中栽进了水里。
扑通——
小桂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猛冲到池塘边,却见自家庄主已经晃悠悠从水里站了起来。
浸湿的白纱贴在眼上,她浑不在意,反而笑呵呵地举起手中一条拼命扑腾的肥头大腮的锦鲤,冲着小桂的方向说道:“昨天抓到的就是它,今天还是它!说明它特别喜欢我!”
“说明它特别笨!”小桂一把夺过锦鲤扔回池中,将湿漉漉的庄主拉起按回轮椅,推着就走,嘴里念叨个不停:“我的好庄主啊!你乖一点嘛!眼睛不好就不要到处乱跑!鱼刺都看不清,抓鱼倒是利索!那些鱼又不会长腿跑了,等眼睛好了再来不行吗?到点敷药了,火姑娘还等着呢!”
火木真站在门口,看着一人一轮椅出现在圆月门下,顿觉欣慰。小桂果然不辱使命,顺利将那麻烦精捉住了。
“火姑娘!”小桂唤了一声,推着轮椅“飞驰而来”。
火木真指了指床榻,小桂熟练地扶着庄主躺下,默默退出房间。
火木真转身从药晚里捞起纱布,滤掉多余的药汁,一边将布蒙上颜好好的眼睛,一边提醒道:“会疼,忍着。”
颜好好笑呵呵道了声:“有劳”。
小桂眼睛亮闪闪地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轻轻地关上了门。涌泉山庄的人都知道火姑娘不喜欢说话,大概是因为她的语调不似江南这边的人,尾音会往下掉,一开始听还有点儿怪。但是庄主却每次都说她这样“怪可爱的”,所以在庄主面前,火姑娘才肯多说几句。啊!这就是传说中的“管鲍之交”吧!真好啊!
冰凉的药布覆上眼睑,颜好好倒抽一口气,嘴上却不停:“我们真真这药,疼是疼了点,效果确实……嘶……不一般!”
火木真“切”了一声作为回应。
颜好好乖乖躺平,不过片刻,又开始不安分地胡说八道:“真真,你说我若扮成个瞎子,能骗过江湖上那些老狐狸么?”
“不行。”火木真收拾着桌案上的物什,头也不抬,“瞎子,没你这么吵。”
“好好好,那我改。”颜好好从善如流,立刻压低了嗓音,拖长语调,装得气若游丝,“那像这般……是否有……世外高人……风范呢?”
“像……”
“真的?”
“喉咙卡鸡毛。”
颜好好:“……”
见对方终于闭嘴,火木真心中一阵畅快:切!我不能推翻你的轮椅,还不能推翻你的歪理么!
她端起盘子,哼着不知名的曲子就走,头上的银饰也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着。
直到悠扬的小调和清脆的叮玲声远去,颜好好长长舒出一口气。
算算日子,下个月去参加不器门的鉴赏大会,她的眼睛应该能用了,这轮椅也不必再坐。
此时药性深入,眼中刺痛愈发尖锐,逼得她眼角微微沁出些泪来。
眼泪滑下,又热又凉,她一时分不清自己是疼得哭了,还是心里那点难过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借口。
有人说,长大就是一边失去一边获得的过程。
细细想来,她活到这般年岁,已经失去了关爱她的至亲、自幼长大的持枢山庄、灵活的手腕、左耳的听觉、健康的体魄、旺盛的精力……桩桩件件都是实实在在的,任她怎么哭闹都再也找不回了。
可她又得到了什么呢?
逃生的经验、识人的警觉、锥心的背叛、难言的酸楚、彻骨的失望、无底的歉意……尽是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无。
啧,真不划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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