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小二从未想过,原来“蘼芜公子”也可以是“黏糊公子”。
不知道是不是分别在即,宋兰桡的话出乎意料的多。
他说徐筑山夫妇专程到剑宗别院致谢。得知他也是受朋友委托才出手相帮时,徐夫人就说要大摆宴席,邀请他和那位朋友。
“我没有答应,只是同他们说,得先问问我那位朋友是否得空。”宋兰桡抬眼看向颜小二,声音温和得像在商量,“她近日……应当不算太忙吧?”
“啊,早就听说徐家有个大酒窖,想必好酒一定多不胜数。不过么……”颜小二嘿嘿一笑,翻了个茶杯斟了茶水,推到宋兰桡面前,“古人云,酒是烧身硝烟,不宜多饮啊,来,喝茶喝茶。”
宋兰桡捏起茶杯看她一眼,而后仰脖,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他提起了锦洲帮,说已经发出信函给江湖上的朋友帮忙留意赵玉珠的踪迹。另外,赵帮主还不知道赵玉珠失踪,以为女儿是因为东窗事发,先行逃跑了,当天就对外宣布跟赵玉珠断绝父女关系。
他还说自己接下来是要去探访几位朋友,打听黑市的消息……
零零碎碎说了好多,宋兰桡几乎是将自己的行程册子直接摊开在了颜小二的面前。
颜小二听出来了,他在邀请她一同前往。
但她只是举杯,笑呵呵地回道:“宋公子思虑周详,定能马到成功。”
宋兰桡闻言垂下眼睫,捏着茶杯转了几圈,嗓音也低了几分,“颜姑娘就……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有啊!”颜小二立刻举杯,无比真诚,“预祝公子一路顺风!”
终于,望着宋兰桡的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颜小二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一转身,对上的竟是一张比锅底还黑的脸。
谢逍宜抱着他的雁翎刀,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颜小二多次想开口,都硬是咽了回去,两人就一前一后地走在大街上。
前面再转个弯,就要回到悬月楼别院了,谢逍宜仍旧沉默得像个哑巴。
颜小二琢磨了半晌,再次瞄了眼他紧绷的侧脸,突然福至心灵——是了,连宋兰桡那般人物都不得不离家为前程奔波,她的“小”侄儿如今已经是“大”侄儿了,却还整日跟着她这个懒虫小姑姑颠三倒四地熬通宵,这些无聊又危险的日子,可他的身边连朵“温柔解语花”都没有。再想到他那些“血气方刚”的举动,还有他三叔谢容瘦至今仍孤辰寡宿的前车之鉴……
颜小二眼神一扫,扫到那家她最近经常光顾的书局。她记得书局里品类丰富,不管是舆图、风物志、草药经书都应有尽有,那么……
“等我一下,我要买几本书。”留下一句话,她就蹭蹭蹭溜进了书局。
片刻后,她抱着一个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高高兴兴地走了出来。
谢逍宜无语望天。书书书!就知道书!也不关心关心……唔,身边的人。她都看不出来他在不高兴吗?她都不在乎他不高兴的吗?他都这么不高兴了她也不来问问的吗?
不过,当他练完功沐浴后回到屋内,看到桌上那个小布包时,他就知道了——她还是在乎他的,她买这些书就是为了送给他,哄他高兴。
他轻手轻脚地揭开布包,里面竟然有五本画册——
《愉人节指南——论曲径通幽的艺术》
《关门必修课——那些夫子不教的情事》
《糕手的进阶——从揉面到清理的实操手册》
《青梅成熟时候——如何掌控耕耘到收获的节奏》
《鸾凤和鸣之琵琶很行——一看就会的正确指法与完美调教》
谢逍宜的指尖来回划过画册封皮,最后停留在那本《关门必修课》上。
夫子不教的事情?会是什么事情?内功心法么?
他心里好奇着,手指已经翻开了画册……
啪——
画册又被猛地合上了。
谢逍宜的耳根瞬间爆红。
再定睛一看封皮,哪是什么夫子不教的“事情”!分明写着的是不教的“情事”!
“颜!二!”
他一把抱起所有画册就冲向隔壁院子。
哗啦啦——
颜小二看着如同天女散花般在自己眼前落下的缤纷画册,“咕嘟”吞下嘴里的茶水,满脸震惊。
“你这么快就看完了?”
谢逍宜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咬牙切齿道:“解释一下。”
“这……”
颜小二皱起眉头,他一向脸皮薄,性子又别扭,要是直接说开的话,他心理上能接受吗?要不……还是换个含蓄一些的说法吧。
“我是为你好……”
“是么……”谢逍宜忽地俯身逼近,又微微侧头,温热的呼吸扫过她的耳廓,“可是,只看书,我学不会啊……”
他的嘴唇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垂,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不如你先学,我要你亲——自——教我。”
说完,他直起身,满意地看到她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这才轻哼一声,扭头离去。
一阵晚风穿堂而过,颜小二回过神来,顿觉脸红耳热,一手捏着耳垂,一手啪啪拍着自己的胸脯。
见鬼了!
我先学?
学你个百年好合的大乌龟啊!
*
翌日一早,颜小二摇着昏沉的脑袋,晃晃悠悠走出院子,就见谢逍宜抱着刀倚在墙边。
“……早啊!”颜小二咧着嘴挥挥手。
谢逍宜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直起身,而后转身就走。
颜小二望着他的背影,摸了摸似乎还有些发烫的耳垂,识相地闭上嘴,拢着手跟着往大门口走去。
她今日出门,是想去徐家名下的几间铺子转转,看看他们是否真如外界所言,已安然度过了此次危机。
然而,刚走到徐家那间最大的绸缎铺子门口,她便猛地停下了脚步。
颜青蜓站在柜台边,一边翻着账本,一边对掌柜吩咐着什么,不苟言笑,但是看起来颇为轻松,游刃有余的模样。
颜小二心中一松,转身就要走。
“站住。”
听到是颜青蜓的声音,颜小二下意识就停下了脚步。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觉得还算自然的笑容,缓缓转身。
颜青蜓款步走过来,眼神掠过谢逍宜,又落回了颜小二的脸上。
“我当最近怎么这么倒霉,原来是你在这里。”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怎么,你是特意来看我徐家的笑话的?不过么,我徐家人一向行善积德,乐善好施,连老天爷都派人来帮我们度过难关,你是不是很失望啊?”
颜小二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她垂下了头,低低道:“我没有……”
“没有?那你为什么又要出现在我面前?”颜青蜓打断她,眼神冰冷,“自从在涌泉山庄遇到你开始,徐家就灾祸不断!”
见对方只是低着头不说话,颜青蜓再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怒目切齿,“你就是个瘟神!谁沾上你,谁就不得好死!爹娘是这样,颜家是这样,你是不是非要看着我徐家也家破人亡,你才甘心?为什么你不去死!”
锵——
冷光流转,雁翎刀已出鞘三寸。
颜青蜓顿时被凌厉的杀气吓得后退了半步,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对上的是一双冰冷得陌生的眼睛。
颜小二立即转身,一下按在谢逍宜的手腕上。
“我们走吧。”她对他说道,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谢逍宜垂眸看着她的眼睛,心中一阵紧缩,她是在……求他么?
颜小二拉着谢逍宜往回走,没有再转头看颜青蜓一眼。
回到别院,颜小二便将自己反锁在屋内,不说话,也不吃饭。
谢逍宜在门外站了好久,他不禁回想起颜青蜓的话……在他的印象中,听说的是颜夫人在生完二女儿后得了一场风寒,没能熬过那个冬天。而颜庄主,是因为持枢山庄意外走水,他为了抢救古籍才不幸遇难的。
夜色渐浓,谢逍宜又敲了好几次门,屋内都没有回应。他略一思量,转身便往大门走去。
花了两个时辰,谢逍宜跑遍大半个盈江城,买回了她平日最爱吃的那几样糕点。
然而,当他走到大门口,便察觉到了不对劲,立即足下一点,飞身落入院内。
所有护卫都围在颜二的门前,个个刀剑出鞘,神情肃杀,空气中还弥漫着一丝未散的血腥气。
“怎么回事?”
“少主!”一护卫快步上前,急急道:“半炷香前,四个黑衣人摸进来直扑颜老板院子,身手狠辣,不似寻常毛贼,已被我们击退。因担心是声东击西,便没有去追。”
谢逍宜快速扫过一圈,“受伤的去上药休息,其他人回岗。”
待众人退散后,他才冲向颜小二的房间。
门还是锁着的,他直接灌入内力,一掌劈开,屋内很黑,他一下子就找到了那抹身影。
她就那么坐着,身形单薄得像一张纸,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侧脸上,竟是更薄的一层冷雾。
没来由的,谢逍宜感到一阵凉透骨髓的惊慌席卷全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更加凶猛——她的脸上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谢逍宜勉力压下心中那股慌乱,将手中的食盒轻轻放在桌上。
“你……”
“他们……伤得重吗?”
她的声音沙哑得一塌糊涂,简直就像在他的心上碾过一般,谢逍宜定了定神,回道:“皮外伤,别担心。你先吃点东西,暂时不会再……”
“谢逍宜,”颜小二轻声打断,“这些日子多谢你了。”
她扶着桌边缓缓站起身,转过头,看向他。
谢逍宜顿时屏住了呼吸。
她的眼神……
似乎落在他的脸上……
又似乎穿透了他,落在他身后那些遥远的、分离的、晦涩的年月里。
而她的声音,似乎也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裹挟着他们之间所有的风雪,全部在这个夏日的夜晚释放。
他听到她说——
“我要走了。不用送我,也不要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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