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郑国入晋,虽非易事,亦不算难。
虽需数月北行百余里,但晋地最南端接壤中原,俱以平原大川居多,不需频频绕路。但若几年前凌行北上,就不必更换符碟,能一路至腹地,抵达晋阳,如今这条路却难了许多。
春秋末年,晋国本有六卿共同治之,在内争中只余四卿,智氏、赵氏、魏氏、韩氏。晋阳战后,智氏陨灭。是故赵魏韩三卿画地为界,三分晋国,对外虽只谈“晋”,实则于各地各民口中早成“赵国”、“魏国”、“韩国”,只是碍于礼法,不可公然称国。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天子封赵、魏、韩为诸侯。战国七雄之势,始见雏形。事发突然,周遭各国的百姓大多改不过口来。
譬如途中最常出现的场景,是华轻拦下路边老农,借问:“老伯,此为赵地否?”
老农困惑不已,答:“这是晋国。”
如此这般,抵达晋的路途就久了许多,待到凌行稳定下来,再寻个不大不小的职务,已然是四年过去。这四年间大小战事频出,诸如秦国伐魏,三晋伐楚,郑国又扳回一军,率军包围韩国阳翟等等……此处便不追着细说流水账了。
眼下,正是新天子周安王接继天下事的第三年。
——
适逢深秋,遍山的草木在风中摇曳,犹如层层金浪。
津吏赵旦坐在车上,轮子倾轧过干涸开裂的泥土。赵国地居西北,与险行的山脉为邻,又同一望不见到头的草原为伍,秋后太阳刺目,却不算有多热烈,天高云阔,正是舒服的时候。
津吏一职不大不小,赵旦今儿个是公费出差,奉命稽查赵国西部一带的关卡,顺带拜访太行山一带的水路渡口。西川太行险要,为赵、秦两国的天然屏障,又有漳水、滹沱与沁水交错而出,贯穿华北,往年晋国诸卿内斗时,总有人从水路偷偷行渡,如今赵国事毕,就总派津吏常常走动巡视。
正因如此,赵旦所走之路与大多行商阔路不同,他多在山林之间穿行,偶尔走到险处,还得下车,靠两条腿登山去。眼下的路途尚且舒服,太行山道虽窄行,却有林木茂盛,好一番宜人秋景,他就懒洋洋地扶着车轼,欣赏起美景来。
恰巧是这闲散地乱瞥,竟用余光看见有个什么东西,正在林中的斜坡上慢慢移动,赵旦登时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探身去看。
“大人,前方有东西在动。”
“嘘,嘘……我看见了。”
赵旦抓住随身的佩剑,不论是黑熊还是虎,抑或是人,都不能急着先惊动他。车轮就地停下,赵旦招招手,向随从要了把弓,箭矢捏在手里,随时能上弦。那东西似乎发现了他们,也慢慢停下,甚至试探着向坡下来。
黑黝黝的,还在树荫下,他赵旦眼神再好也看不出是个什么。于是津吏开弓架箭,瞄准了那团挪动的影子。
这黑影反而不胆怯,居然向前挪了几步,随后一头就栽了下来,从山坡滚到车马前方。
这回赵旦看清楚了——这是个少年。看起来约莫十来岁,穿的衣裳破旧不堪,头发更是打了绺,看起来流浪有一阵子了。他应是体力不支才跌下来,好在秋季落叶多,这小孩还有些余力,此时撑着身体,要爬起来。
“什么人?”赵旦没有放下弓箭,反而将箭矢架在弦上。
那少年没说话,一双眼睛灰幽幽地盯着赵旦,从怀里拿出一把小铁剑。随行士卒当即把剑架在他脖子上,迫使这少年人跪在地上,不得动弹。赵旦借机观察起这孩子,他约莫十二岁上下,披头散发,脸上沾满黑泥,几缕垂下的辫子也乱糟糟地耷拉在肩膀上。
戎狄的编发,在赵国西部常见得多,赵旦松了口气,放下弓箭:“你是边郡人士?家在何处?”
“……”
少年瞪大了眼睛,神情急切起来,先是张了张口,可又什么都没说,只是手忙脚乱地拜倒在车马前,磕了几个响头。
赵旦看得稀里糊涂,但荒郊百里的突然冒出个大活人,出于津吏的职业道德,他决意要问个明白。于是他从车上下来,抬起手令人将剑收起:“你是边郡来的,还是别处来的?”
少年仍然不说话,但他跪倒在地,把匕首双手捧过头顶。
这孩子有点意思。赵旦从侍从手里接过匕首。铁匕首约莫有一掌长,因常年使用而显得尤为锋利,两刃处有磕碰过的痕迹。赵旦拿在手里把玩,细细琢磨起来,不论是制式,还是做工,都颇为粗糙。
这匕首不像赵国所出。
“你不懂我的言语,也不明白我的意思。”赵旦皱着眉头,显然很是为难。这是秦国人?还是戎狄?得找个地方盘问盘问,于是他抬起手,示意少年起身。
少年跪在地上,头贴在地面,两手高抬,表明自己身上没有武器,可以任由他人搜身。而后他又支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恭敬地将手按在了左胸,身体微低。
赵旦大惊失色,忙向后退了两步——这小子不仅不说话,又不作中原礼节,反而行戎人的拊胸礼!青天白日的碰上一个来路不明的戎人,这明显就是边关失职,这…这……他是救,还是不救?
“救我。”少年显然看得出赵旦的动摇,居然开口了。
赵旦此时巴不得自己当初眼神不好没看见,把他当野兽放过算了:“我——你,我,我如何救你啊。”
“救我。”少年恳求道,又毅然向前膝行,跪在车舆正下方。这下赵旦不想看他的脸也要看个正着了,果真是一张戎人的长相,眉骨深,鼻梁高,眼睛也较周人的更大一些,瞳孔更是惹人醒目的灰。
“……”赵旦手掌都捏出汗来了,若救他,就要编个理由。若不救他…谁知道这小孩什么来路,再说万一确有苦衷,这不就是枉死人命一条?
这……选哪个都横竖是睡不踏实!
“你…哎!你让我想想…”
少年板正了身体,这动作惹得刚挪走的剑又从新架在他的脖子上,不过他反而挺直了背,抬着头,就这样一副铁了心要拦路求救到底的架势,那神情分明是:“大人若不答应,我就跪在这里,除非你的车马从我身上轧过去!”
赵旦不是圣人,但心也不算坏,饶是他很是为难,最终还是善心占了上风,于是道:“你起来,我救你。我这有些黍饼…你先吃点。”
少年好似听不太懂他的话,直愣愣地跪着。赵旦无奈之下忙让人扶他起来,搀到路边,又打行囊分他面饼酒水。
??赵旦叹息着,求助般地看向随行士卒:“你们谁有能与他交流的?这小子只懂个别几个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在摇头。赵旦再扭头一看,这戎人少年已然是狼吞虎咽,连酒水也牛饮起来,明显是饿得要命,还不慎噎了一下。赵旦只好再给他一块面饼,见一群人又帮他拍背顺其,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罢了,先带着。待到落脚地,再好好问问他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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