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说他顽劣无比,每日就知道和村里的孩子疯玩。真的顽劣孩子,做不到这么安静,而且能这么自觉地认真看书,那么专注,让他都不忍心打扰。
他坐在树上观察,少年似乎看入了迷,除了翻书动作就如一尊石雕坐着,傅文征觉得自己屁股都要坐麻了,树下少年还一动不动。
他正要开口喊,少年却合上了书,左右看了看,起身又四周望了一圈,见没有人,将书放进竹篓,背起竹篓离开。
欸,怎么还将他的书给拿走了?
“喂!”他冲少年喊了声。
少年回头看了眼,没有见到人,傅文征又叫了声,少年才抬头看到树枝上的他。
“不问自取,算不算盗?”
少年取下竹篓,取出书放回原处,昂头对他道:“我不知道你在树上。”
“那你就能随便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傅文征拿出咄咄逼人气势。
少年惭愧微微垂头,解释道:“我等了许久,没见人来,我以为是谁丢了,天色不好,今日恐有雨,不想书被淋坏,所以……”
“所以占为己有?”
“我……”少年被他怼的无言辩驳,忍着怒气道歉,“对不起,请见谅。”
傅文征顺着树干爬了一段,跳下去,捡起地上的书,拍了拍上面的土。
抬头见到少年愠怒的脸庞,发现刚刚玩笑开大了。
少年道:“书我真不是故意拿走,现在还给你了,我可以走了吧?”
傅文征见他还是一身寒酸的打扮,衣服上几处补丁,缝得歪歪斜斜,不似其母亲的针线,更像他自己的。
脸蛋和身子也比上次相见又瘦了几分。船夫身体高大魁梧,妻子身材丰腴,不是吃不上饭,断不至于让自己孩子饿得瘦成这样,看上去一副病态,似乎一阵风就能够吹倒。
“你喜欢读书?”傅文征问。
少年没有回答,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书卷上,眼神中充满渴望。
他将书递过去道:“既然你喜欢,借你几天,你可以抄下来。”
少年震惊,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我也不差这一本书。”他解释,苌秀才和傅文甲给他那一摞摞的书,他都没看呢,于他而言看哪本都一样,只要是看了书,他们也不会苛求他。
“你要不要?”见少年不动,他追问。
少年脸上的愠怒瞬间消失,眉眼藏着笑意,上前将书接过去。
“我叫傅文征,住在北面符离镇上,你呢?”
“李蹊。”李蹊翻了翻书,忽然抬头问,“去岁的院试案首是你兄长?”
“嗯!”傅文征点头,“你也知道?”
“去岁的院试案首出在我们兰县的符离镇,我当然知道。全镇没有不知道的,应该说全兰县没有几个不知道的,我还读过令兄的文章。”
“你看的书挺多。”
李蹊摇摇头:“只是去岁去城中,在书坊看了些,平日并无书可看,家……”李蹊不知是想到什么,避讳起来,没再说下去。
提到读书李蹊不似以往沉默寡言,滔滔不绝。傅文征拉着他在大树根上坐下,两个少年开始聊起来。
从读过什么书,到喜欢谁的文章,又到日常琐碎。
不知多久,七步回来,提着满满一篮子野果,见到李蹊有些意外,看到他半竹篓的野果,立即询问是从哪儿采的。
李蹊给他指了个方向,见到天不早了,便没有再与傅文征聊下去。
他拿着书问:“我怎么还给你?”
“五日后我还会来这儿,你若是看完了就来这儿找我。”
李蹊再次道谢,背上竹篓朝回走。
七步擦个野果给傅文征,问:“他也读书?”
“嗯!今天算是结交一个真正的朋友。”
“刘家大郎他们难道不是?”
傅文征笑着转身朝马车方向去,说道:“朋友跟朋友是不一样的。”
天色渐沉,似有一场雨,他们也不再逗留,傅文征将长-枪拆开收起来。
马车经过村子的时候,天空飘起雨。那个小姑娘用手遮着头沿路朝家跑,小黑狗欢快地跑在前面。
回头望自己主人的时候,见到他们的马车,冲他们吼两声,然后就站在路边看着马车。
这两个月小黑狗长大许多,还是那么瘦,因为这些天每次早晨经过就随手喂它一点东西,见到他们倒是知道摇着尾巴招呼了。
小姑娘回头见到他们,露出不太高兴的表情。
马车擦肩而过时,傅文征冲她笑了下,然后便对小黑狗唤道:“黑豆,黑豆。”小黑狗跟着马车就跑。
小姑娘生气剜他一眼,一边朝家跑一边唤黑豆。
黑豆追了一段路,似乎发现马车上的不是自己主人,掉头朝回跑。
“还是太小了。”傅文征自言自语。
“真吃啊?”这都盯两个月了,是多想吃这条狗。“三爷若是想吃狗肉,小的和厨房说,请厨房明天去肉市买,回来给三爷做。”
“不用。”
七步叹了声,那小狗不就第一天的时候冲你吼几声,你这记仇也不用记两个月,而且和一条狗过不去,这也太不重身份了。
回到府宅,八斗撑着伞在门口等着,见到马车便迎上来。
“三爷怎么衣衫都脏了?还破了个洞,身上可有伤?”
“没有。”他瞥了眼破洞处,一边朝院内走一边笑道,“这衣服有点小了,破了就破了吧!”
这几个月的确个头长了些,不仅以前合身的衣服有些小,就是鞋子也有点紧了。
回到自己的小院,洗漱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八斗已经端来热腾腾的茶汤。
他饮了两口,问:“这衣服是新裁的?”
“是,前几日夫人请裁缝上门给二姑娘做喜服,顺便给家里上下都做了两身,三爷不在家,就按照合身的衣服尺寸让裁缝做了。”
“二姑娘的婚事可定下日子了?”前几天过大礼,这几日也没听家人提及。
“还没有,已经请人去算日子,估计这两日就能定下来。”
“二爷是不是又去县城了?”
“是,昨个走的,是去采买东西,应该明后就能回来。”
傅文征想了下,没再问,放下汤碗,走到书案边,看到昨日没有练完的字,今日回来早,也不用急着功课,便让八斗研磨,继续练字。
这段时间装模作样练字,倒是骗过傅文甲,当真以为他字迹变化因为练字。只是他本来写字在这些读书人面前就不怎么拿得出手。
练完几张字帖,外面的天越发沉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在房中也无事可做,便将功课完成。
窗外的雨一直下个不停。他撑着伞去傅文甲的院子,回来时雨反而下得更大。
夜间小了,却未停歇,滴滴答答一直到次日天明才停,空气中依然雾蒙蒙的,潮湿沉重。
这场雨把地都浸透了,他没有如往常一样早起晨跑。
雨后空气清新,柔柔的清风带着丝丝的凉意扑面而来,舒爽宜人,脑袋也清醒几分,他忽然觉得这样天气看书也不错。
就从书架上翻了本史书,坐在窗前看了小半个时辰。
七步和八斗不知去了哪里,小院子里就只剩下他一人,他站起来伸了伸懒腰,走到廊下。一时兴起,到院子里活动筋骨,打了一套拳。
如今身体日渐结实,拳法练起来也不似以前软绵无力,刚练了一会儿,七步和八斗从院外进来。见到他在习武,七步吓得忙回身将院门关上,匆匆跑上前,压着声音劝道:“三爷,这可是在家,你这也太招眼了。”
傅文征未有理会,七步大约是上次见他被打有了心理阴影,只要是关于习武的事情,他都小心翼翼。倒是八斗站在一旁看着,神色平淡。
练完一套拳,身上的衣服也被露水浸湿,八斗递过来干净面巾和一杯温茶。他胡乱擦了把汗,喝口茶,进屋换了身干净衣服,提了把椅子坐在廊下歇息。
七步还没完没了,在一旁劝着他:“三爷以后在家里就别再耍拳了,让老爷知道不得了。”
傅文征未应声。
八斗却道:“关着门在自己院子里,三爷的动静也不大,这清早的能够让谁看见,就是惊动了家人,只当是练练身体,老爷也是应允的。”
“你知道什么!”七步气恼八斗不知轻重,怒道,“老爷不允许三爷习武,打拳不是习武吗?”
八斗也不甘示弱反驳:“老爷之所以不允许三爷习武,是为了不让三爷参军。只要三爷一心读书不想参军的事,老爷也不会拦着三爷。习武强身自保,这是裨益之事,老爷怎会真的不让?若能成文武全才,老爷指不定多高兴呢!”
七步说不过八斗,又寻不到话反驳,梗着脖子道:“就是不行!”
八斗没有与他在争论,而是望向傅文征。
傅文征神色淡然,一边喝着茶一边望着落在院子里觅食的麻雀,似乎根本没有听二人的争吵。
七步喊了声,傅文征这才回头看两人一眼,笑着道:“我饿了。”起身便朝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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