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晨露,一行数十骑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没入南境苍茫的山林。为首者正是郑逸与魏祁,前者玄衣劲装,虽内力未复,但帝王气度不减,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环境;后者则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布衣,外罩一件不起眼的斗篷,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蛰伏的猎豹,冷静地分析着沿途的一切痕迹。
玄鸟卫精锐分散在前后左右,如同幽灵般护卫着中心两人,同时警惕地探查着任何可能的危险。
越往南走,空气中的氛围越发凝重。原本人烟稀少的边境地带,如今更是十室九空,随处可见被废弃的村落,残垣断壁上留着干涸的血迹和利爪抓挠的痕迹。田地荒芜,偶尔能看到来不及掩埋的牲畜尸骨,散发着腐臭。
“疴人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一名负责探路的玄鸟卫回来禀报,声音低沉,“前方十里,有一个刚被袭击不久的小镇,镇上……已无活口。”
郑逸脸色阴沉,握紧了缰绳。魏祁则闭目片刻,再睁开时,眼中只有一片冰冷的杀意。
“加快速度,去落鹰涧方向。避开大道,走山林小路。”魏祁下令。他对这一带的地形极为熟悉,当年曾在此地与南疴军队周旋过。
队伍依令而行,钻入茂密的山林。林中寂静得可怕,连鸟兽虫鸣都几乎绝迹,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以及马蹄踩在落叶上的细碎声响,更添几分诡异。
途中,他们遭遇了几股零散的疴人游荡队伍。这些疴人似乎是在执行某种巡逻或者“清剿”任务,行动比在平安村时似乎更有目的性。凭借着魏祁精准的指挥和玄鸟卫高超的武艺,他们总能以最小的动静迅速解决掉这些疴人,并仔细检查其左肩的“核心”——那是一种嵌入血肉、微微搏动着的暗绿色晶石状物体。
“看来,控制这些疴人的‘指令’,就来源于此。”魏祁用匕首挑开一块晶石,仔细观察着里面流淌的、如同活物般的能量,“与我在祭坛感受到的那种邪恶能量同源,但更为精炼和……统一。”
“统一?”郑逸捕捉到了这个词。
“嗯。”魏祁点头,眉头紧锁,“平安村的疴人,更像是一种……试验品或者失败品,行动呆滞,依靠本能。而眼前的这些,明显被更有效地控制着,行动也更有章法。背后操控它们的力量,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强大,也更……有组织。”
这个发现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如果疴人不再是散兵游勇,而是成了可以被有效指挥的军队,那对大周的威胁将呈指数级上升。
经过一天一夜的急行军,他们终于抵达了落鹰涧附近。
落鹰涧,名副其实。两侧是陡峭如刀削的悬崖,中间一条湍急的河流奔腾而过,水声轰鸣。只有一条狭窄的栈道依山而建,是连通南北的咽喉要道。
众人潜伏在涧顶的密林中,向下望去。
只见涧底对岸,黑压压的一片,正是南疴大军!旌旗招展,虽然大多是南疴的图腾旗帜,但军容却出乎意料的……整齐?数以万计的士兵(或者说,大部分是疴人士兵)排列着森严的阵型,虽然沉默,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更令人心惊的是,在军阵中央,隐约可以看到几个身材异常高大、身披重甲的“将领”,他们周围环绕的邪恶气息远超普通疴人。
“果然是在这里集结。”郑逸压低声音,眼神凝重,“看这阵势,数量远超军报所言,恐怕不下五万之众!而且……你看那些‘将领’。”
魏祁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几个高大疴人将领身上,尤其是其中一个手持巨斧、脖颈处有一道狰狞疤痕的。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道疤……他认得!是三年前,东凌军副将,赵铁山的标志性伤疤!当年为他挡下一刀所留!
赵铁山……那个憨厚忠诚、总跟在他身后叫他“魏帅”的汉子,也成了这不人不鬼的怪物?!
一股混杂着愤怒、悲痛和彻骨寒意的情绪瞬间席卷了魏祁,他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住。郑逸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常,一把扶住他的手臂。
“怎么了?”
魏祁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那个方向,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三年前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来——东凌军被围,粮草断绝,援军迟迟不至,最终全军覆没……他一直以为是被朝廷出卖,被郑逸猜忌而牺牲,如今看来,背后竟有南疴和这诡异力量的影子!那些死去的弟兄,连尸体都不得安宁,被炼制成了这等怪物!
“我们……下去看看。”魏祁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
“太危险了!”郑逸立刻反对,“下面敌军数量太多,一旦被发现……”
“必须下去!”魏祁猛地转头,眼中布满血丝,那是一种郑逸从未见过的、近乎偏执的疯狂,“我要知道真相!东凌军二十万兄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看着他眼中那深可见骨的痛苦,郑逸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明白,这是魏祁的心魔,不解开,他永远无法真正走出来。
“……好。”郑逸最终妥协,但语气坚决,“我陪你一起。但一切听我指挥,不可冲动。”
是夜,月黑风高。
两道黑影,如同狸猫般,借着夜色的掩护,沿着陡峭的崖壁,悄无声息地向涧底潜去。正是郑逸与魏祁。玄鸟卫则在崖顶接应,并准备了信号,一旦情况不对,立刻制造混乱接应。
郑逸虽然内力未复,但轻功底子仍在,加上对魏祁身体状况的担忧,几乎承担了大部分攀援的力道,小心翼翼地护着他。魏祁则凭借着过人的意志力和对地形的熟悉,勉强跟上。
两人终于下到涧底,隐藏在河岸边的乱石丛中。冰冷的河水溅湿了衣角,对岸敌军大营的篝火如同点点鬼火,映照着一张张麻木或扭曲的疴人面孔。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祭祀用的香料气味。
他们屏住呼吸,仔细观察着对岸的动静。
只见军阵中央,那几个高大的疴人将领围在一起,中间似乎有一个简易的祭坛,上面摆放着一些闪烁着幽光的器物。而那个疑似赵铁山的疴人将领,正单膝跪地,对着祭坛上方——那里悬浮着一团不断蠕动、散发着浓郁邪恶能量的黑雾,似乎在汇报着什么。
“……圣胎……已初步成型……只待……血祭……便可完全苏醒……”断断续续、夹杂着嘶鸣的声音,透过水声隐隐传来。
圣胎?血祭?
魏祁和郑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这似乎指向了平安村那个蛇神母体未完成的“圣胎”!
就在这时,那团黑雾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向他们藏身的方向!
“被发现了!”郑逸心中一凛,拉起魏祁就要后退。
然而,已经晚了!
“呜——!”一声低沉雄浑的号角声从对岸响起,瞬间打破了夜的寂静!整个南疴大营如同苏醒的巨兽,无数疴人雾白的眼珠齐刷刷地转向河岸!
“走!”郑逸不再犹豫,一把将魏祁护在身后,手中长剑已然出鞘!
数十名疴人士兵如同潮水般涉水冲来,它们动作虽然不算迅捷,但力量奇大,而且不畏刀剑,只有攻击左肩才能将其彻底消灭。
郑逸剑光如龙,护住魏祁周身,每一剑都精准地刺向疴人左肩的晶核。剑锋过处,墨绿色液体喷溅,恶臭扑鼻,一具具躯体迅速腐化成白骨。但他内力未复,久战之下,气息已开始紊乱,手臂也被疴人利爪划破,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魏祁被他牢牢护在身后,看着郑逸略显踉跄却依旧坚定的背影,看着他为自己挡下所有攻击,心中那坚冰筑起的壁垒,再次剧烈地动摇起来。他咬着牙,拔出腰间的短刃,试图帮忙,但虚弱的身体让他动作迟缓,险些被一个疴人扑中。
“别动!”郑逸低喝一声,反手一剑削飞了那个疴人的头颅,将魏祁更紧地拉向自己,“跟紧我!”
更多的疴人涌来,其中夹杂着几个行动更迅捷、身上邪恶气息更浓的“精锐”。它们的目标明确——直指被郑逸护在身后的魏祁!
“他们的目标是你!”郑逸瞬间明白了什么。魏祁身上,或许有它们需要的东西,或者是……忌惮的东西?比如,他那能破坏“圣胎”的血液?
形势危急!退路几乎被完全切断!
就在郑逸考虑是否要发出信号,让崖顶的玄鸟卫强行接应,哪怕暴露行踪也在所不惜时——
“唳——!”
一声清越悠长、仿佛能涤荡灵魂的笛声,再次划破夜空!这一次,笛声不再遥远,仿佛就在附近!
随着笛声响起,那些汹涌扑来的疴人,动作猛地一滞,雾白的眼珠中竟然流露出了一丝……恐惧?就连对岸那团蠕动的黑雾,也剧烈地翻腾起来,发出了愤怒的嘶鸣。
笛声婉转,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在与那邪恶的能量进行无形的对抗。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竟然减弱了几分。
“是那位前辈!”郑逸精神一振。
魏祁也抬起头,望向笛声传来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这笛声,又一次在他危难时响起。
趁着疴人被笛声所慑的瞬间,郑逸毫不恋战,一把揽住魏祁的腰,足尖在河面巨石上连点,凭借着高超的轻功,向着来时的崖壁疾退!
对岸,那团黑雾发出一声不甘的咆哮,似乎想追击,但笛声陡然变得高亢凌厉,如同无形的音刃,狠狠冲击着黑雾。黑雾剧烈扭曲,最终缓缓缩回了祭坛之中。
郑逸带着魏祁,险之又险地攀上崖顶。玄鸟卫立刻上前接应。
“陛下!魏帅!你们没事吧?”
郑逸喘息着摇头,看向怀中脸色更显苍白的魏祁:“你怎么样?”
魏祁推开他,自己站稳,虽然脚步虚浮,却摇了摇头:“无碍。”他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对岸那逐渐恢复平静的南疴大营,以及那笛声最终消失的方向。
“圣胎……血祭……东凌军……”他喃喃自语,碎片化的信息在他脑海中疯狂碰撞。
郑逸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忧虑更甚。他挥手下令:“立刻撤离此地!”
回程的路上,气氛更加沉闷。获取的情报远超预期,但也带来了更大的谜团和压力。
深夜,队伍在一处隐蔽的山谷中暂时休整。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魏祁沉默而苍白的侧脸。他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火焰,仿佛灵魂已经抽离。
郑逸处理完手臂上并不严重的抓伤,走到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个水囊。
“喝点水。”
魏祁没有接。
郑逸叹了口气,将水囊放在他身边。
“你在想东凌军的事?”他轻声问道。
魏祁依旧沉默,但紧绷的下颌线显示他内心的不平静。
“魏祁,”郑逸的声音低沉而郑重,“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显得苍白。但朕可以向你发誓,当年东凌军被困,朕收到的军报一直是‘战事顺利,即将凯旋’,直到最后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朕也曾震怒,也曾彻查,但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你。”
魏祁猛地转过头,猩红的眼睛盯着他:“指向我?”
“是。”郑逸迎着他的目光,毫不回避,“所有的证据都显示,是你刚愎自用,贪功冒进,不听副将劝阻,才致使东凌军孤军深入,陷入重围。而最后……甚至有证据表明,你与南疴暗中有所往来。”
“放屁!”魏祁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而剧烈咳嗽起来,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我魏祁……可以对天发誓!从未做过……对不起大周,对不起东凌军……任何一件事!”
郑逸连忙起身扶住他,看着他因愤怒和冤屈而颤抖的身体,心中痛楚难当。
“朕知道……朕现在知道了……”他紧紧握住魏祁的手臂,声音带着悔恨,“是有人……精心策划了这一切!利用了朕的……疑心,利用了朝堂的争斗,更利用了南疴这诡异的力量!他们的目标,不仅仅是你,更是要毁掉我大周的柱石!”
魏祁看着他眼中真切的痛苦和悔恨,看着他不再闪躲的眼神,心中那堵冰墙,终于轰然倒塌了一角。他累了,真的太累了。背负着叛将的骂名,承受着血肉剥离的痛苦,隐藏着身份苟延残喘……这一切,原来都源于一个巨大的阴谋。
他不是不恨郑逸当年的不信任,但当更大的黑幕揭开时,个人的怨恨,似乎找到了更明确的指向。
他身体一软,脱力般地靠在了郑逸的身上。
郑逸身体一僵,随即毫不犹豫地伸手,将他紧紧拥入怀中。这个拥抱,隔了三年,隔了生死,隔了无数的误会与伤痛,此刻,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无法言说的心酸。
魏祁没有推开他,只是将额头抵在他的肩头,闭上眼,任由压抑了太久的疲惫和委屈,化作无声的颤抖。
篝火旁,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国难当头的阴影下,暂时放下了沉重的过往,第一次真正地、脆弱地靠在了一起。
“我会查清真相。”郑逸在他耳边,一字一顿地承诺,“为你,为东凌军二十万英魂,讨回公道!”
魏祁没有回答,但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激荡。
良久,他推开郑逸,虽然力道不大,但态度明确。他擦去嘴角的血迹,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
“当务之急,是打赢眼前这一仗。”他看向南境的方向,声音恢复了统帅的冷静,“落鹰涧的地利必须利用。我需要你立刻调派工匠和物资,按我的图纸,在涧顶布置……”
他开始详细阐述他的作战计划,仿佛刚才那个短暂的脆弱从未发生。
郑逸看着他迅速进入状态,心中既欣慰又酸涩。他知道,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愈合,有些信任需要行动重建。但至少,这是一个开始。
他认真地听着,不时提出建议。帝与将,在星月黯淡的南境山谷中,为了共同守护的江山,再次并肩。
而远方的黑暗中,那双窥视着一切的、属于神秘高人的眼睛,似乎也流露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欣慰?随即,悄然隐去。
更大的风暴,正在落鹰涧上空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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