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山谷中,篝火已渐熄,只余零星火星明灭。
魏祁靠着岩壁,手中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不断划动着落鹰涧的防御工事草图。他的眼神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这关乎数千乃至数万人生死的布局中。郑逸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打扰。他知道,这是魏祁的习惯,也是他排解内心巨大压力的方式。
“我们需要大量的滚木礌石,布置在涧顶两侧。”魏祁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晰,“河流是关键。疴人惧水,可在上游临时筑坝,待敌军过半时决堤,水攻结合火攻。”
他详细解说着每一处埋伏,每一支奇兵的位置,每一种应对突发状况的预案。他的思维缜密得可怕,几乎考虑到了所有可能。郑逸听着,心中震撼之余,也更加确定,唯有魏祁,才能应对眼下这诡异的战局。
“只是……”魏祁停下划动,眉头紧锁,“我们时间不多。南疴大军随时可能北上。朝廷的援军和物资,必须最快速度到位。”
“朕已发出最紧急的调令。”郑逸沉声道,“京畿三大营的先头部队三日内必到。工匠和所需物资,也会随军抵达。朕会亲自督战,确保万无一失。”
魏祁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信任的重建需要时间,但此刻,他们目标一致。
天光微亮时,玄鸟卫带来了新的消息:南疴大军有拔营北上的迹象,预计一日内便会抵达落鹰涧!
时间,刻不容缓!
郑逸立刻下令,全体全速返回平安村附近的临时大营。同时,数只信鸽带着最新的作战计划和物资清单,飞向京城和各地军营。
回到大营,气氛已然不同。先期抵达的部分边军和京营士兵已经集结,虽然对即将面对的“不死怪物”心怀恐惧,但军令如山,倒也阵列肃然。工匠们也开始按照魏祁绘制的图纸,紧急赶制各种守城器械和特制的、针对疴人左肩的钩镰、长矛等武器。
魏祁不顾身体虚弱,立刻投入工作。他亲自巡视营地,检查工事进度,指导士兵们如何识别和攻击疴人弱点。他不再隐藏,那份属于魏帅的威严和气场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很快便稳住了军心,甚至让一些老兵激动不已——是他们的大帅回来了!尽管面容不同,但那眼神,那语气,那指挥若定的姿态,绝不会错!
郑逸则将主要精力放在协调资源和压制朝堂传来的杂音上。果然,当他力排众议、授予“周起明”(魏祁)全权的消息传回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弹劾的奏章雪片般飞来,指责他重用“来历不明之人”,罔顾国法,甚至有人隐晦地重提魏祁“叛国”旧事。
“陛下!此例一开,国将不国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在接到郑逸的廷寄谕令后,竟不顾阻拦,亲自快马赶到南境大营,跪在郑逸面前泣谏。
郑逸看着眼前这位曾教导过他读书的帝师,心中复杂,但眼神却冰冷如铁:“太傅,国难当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周先生之才,可定南疆。若因循守旧,致使疴人北上,生灵涂炭,那才是真正的国将不国!”
“可是陛下,此人身份不明,万一……”
“没有万一!”郑逸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朕信他。此事朕意已决,太傅不必再言。若朝中还有人敢以此事攻讦,或暗中掣肘南境军事,休怪朕不讲情面!”
他话语中的杀意让老帝师浑身一颤,最终只能颓然叩首,黯然退下。郑逸知道,这只是开始,朝中的风波不会轻易平息。但他此刻,必须为魏祁,也为这场战争,撑起一片天。
一日后,落鹰涧。
大战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涧顶两侧,伏兵已然就位,滚木礌石堆积如山,特制的、浸满了火油的箭矢也已上弦。河流上游,临时水坝悄然筑起,只等信号。魏祁站在涧顶一处视野开阔的隐蔽指挥所,郑逸立在他身侧。两人皆是一身戎装,虽然魏祁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挺直的脊梁和锐利的目光,已与昔日战神无异。
远方,烟尘滚滚,如同黑色的潮水,向着落鹰涧汹涌而来。南疴大军,到了!
首先进入视野的,依旧是那些行动迟缓、密密麻麻的普通疴人士兵,它们如同没有生命的傀儡,迈着整齐而僵硬的步伐,涉水踏入湍急的河流。紧接着,是那些身披重甲、行动迅捷的疴人精锐,以及……那几个身材异常高大、散发着浓烈邪恶气息的将领!
魏祁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个手持巨斧、脖颈有疤的疴人将领——赵铁山!他的拳头骤然握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郑逸察觉到他情绪的波动,低声道:“稳住。”
魏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他是统帅,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着无数将士的生死。
敌军前锋已然渡河过半,后续部队仍在不断涌入涧底狭窄的通道。
“就是现在!”魏祁眼中寒光一闪,猛地挥下手中令旗!
“放!”
一声令下,如同惊雷炸响!
刹那间,涧顶两侧,滚木礌石如同山崩般倾泻而下!巨大的石块和沉重的圆木带着万钧之势,砸入密集的敌军阵中!骨骼碎裂的“咔嚓”声、疴人低沉的嘶吼声、水流被阻隔的轰鸣声瞬间交织在一起!
与此同时,上游水坝轰然决口!积蓄的河水如同脱缰的野马,咆哮着冲向下游,将刚刚渡河、立足未稳的疴人前锋冲得人仰马翻!水流裹挟着疴人,狠狠撞向两岸崖壁!
“火箭!放!”魏祁再次下令!
无数点燃的箭矢如同流星火雨,射向被滚木礌石和河水弄得混乱不堪的敌军!火油遇水不灭,反而在水面上燃烧起来,瞬间将落鹰涧变成了一片水火交织的地狱!
疴人惧水,此刻又被火焰灼烧,顿时陷入了极大的混乱。它们雾白的眼珠中首次出现了清晰的恐慌,阵型大乱,相互踩踏,左肩的晶核在混乱中暴露无遗!
“杀!”
埋伏在两侧山林中的大周精锐,在将领的指挥下,如同猛虎下山,冲入混乱的敌阵!他们手持特制的钩镰枪,专门攻击疴人左肩!每一次精准的刺击,都伴随着墨绿色液体的喷溅和一具具迅速腐化的白骨!
战斗从一开始就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魏祁的战术取得了完美的效果!
郑逸看着下方如同炼狱般的战场,看着大周将士们奋勇杀敌,心中激荡。他侧头看向身旁的魏祁,只见他紧抿着唇,眼神冰冷地注视着战场,尤其是那个在混乱中依旧挥舞巨斧、试图稳住阵脚的“赵铁山”。
“擒贼先擒王。”魏祁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那个持斧的将领,必须拿下。他可能知道东凌军真相的关键。”
郑逸点头:“朕去。”
“不,”魏祁拦住他,目光决然,“我去。这是我的债,必须由我亲自去讨。” 他不等郑逸反对,已然抓起旁边一把备用的长刀(他的右手依旧无法长时间用力),对身旁的玄鸟卫队长下令:“保护好陛下!” 说罢,竟直接从数丈高的崖壁一跃而下,身影几个起落,便如同苍鹰般扑向那个混乱战团中的目标!
“魏祁!”郑逸惊骇欲绝,想阻止已来不及!他内力未复,无法像魏祁那样直接跃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决绝的身影冲入刀光剑影之中!
“跟上去!护住魏帅!”郑逸对玄鸟卫厉声喝道,自己也抓起长剑,沿着栈道向下冲去!他不能让魏祁独自涉险!
下方战场,魏祁的目标明确,直指“赵铁山”!他身形如电,手中长刀化作一道道寒光,精准地劈开挡路的疴人,每一次出手都直取左肩晶核,效率高得吓人!虽然内力几乎全无,但那身经百战锤炼出的杀人技和悍不畏死的气势,竟让他在这乱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赵铁山!”魏祁一声暴喝,声震四野!
那挥舞巨斧的疴人将领猛地回头,雾白的眼珠看向魏祁,似乎辨认出了什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声音,巨斧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狠狠劈来!
魏祁不闪不避,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和深沉的痛苦,长刀迎上!
“铛——!”
火星四溅!巨大的力量让魏祁虎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刀柄,他闷哼一声,连退数步,体内气血翻涌,险些吐血。他现在的身体,根本无法与这种级别的怪物硬撼!
“赵铁山!你看看我是谁!”魏祁强压下喉头的腥甜,死死盯着对方那空洞的眼眶,“东凌军的弟兄们……都在看着你!”
“赵铁山”庞大的身躯似乎僵硬了一瞬,那雾白的眼珠中,竟极其诡异地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挣扎般的波动!他举起巨斧的动作,出现了一丝迟滞!
就是现在!
魏祁眼中精光爆射,不顾一切地揉身而上,长刀如同毒蛇出洞,放弃所有防御,直刺“赵铁山”左肩那块比其他疴人更大、光芒更幽暗的晶核!
“噗——!”
刀尖精准地刺入了晶核!
“嗷——!” “赵铁山”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不再是疴人的嘶鸣,反而带着一丝人类般的痛苦!他庞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暗绿色的粘液如同喷泉般从伤口涌出!
但就在魏祁以为得手之时,异变陡生!
那被刺破的晶核并未立刻碎裂,反而爆发出强烈的幽光!一股狂暴邪恶的能量顺着刀身反噬而来,狠狠撞入魏祁体内!
“呃啊——!”魏祁如遭重击,整个人被这股巨力掀飞出去,长刀脱手,人在半空便喷出一大口鲜血,其中竟夹杂着丝丝黑气!
“魏祁!”刚刚冲下栈道的郑逸恰好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他身形如电,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在魏祁落地之前将他接住!
怀抱中的躯体冰冷而柔软,再次陷入了昏迷,嘴角不断溢出黑血,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那反噬的邪恶能量,显然再次引爆了他体内本就岌岌可危的毒性平衡!
而对面,“赵铁山”在发出那声惨叫后,庞大的身躯开始剧烈地抽搐、腐烂,最终轰然倒地,化作一具巨大的白骨。但在那白骨的心脏位置,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随即湮灭。
郑逸抱着魏祁,看着周围依旧在厮杀的战局,看着怀中人奄奄一息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滔天的怒火和无力感!
“撤!全军交替掩护,撤回涧顶!”郑逸抱着魏祁,运起内力,声音传遍战场,“救治伤员,清点战果!”
他知道,这场伏击战,他们赢了,重创了南疴先锋。但魏祁……他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当郑逸抱着昏迷的魏祁回到涧顶指挥所时,陈大夫立刻上前诊治,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陛下……魏帅他……毒性再次失控,比上次……更严重!那邪恶能量的侵蚀,加剧了他五脏的衰败!恐怕……恐怕……”
郑逸的心沉入了谷底。他看着魏祁那毫无生气的脸,感受着他微弱的脉搏,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
难道……他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光,就要这样再次熄灭在他眼前?
不!他绝不接受!
“无论用什么方法!必须救他!”郑逸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去请!去把天下所有的名医都给我请来!去找!去找那位吹笛的前辈!”
他转向赵无庸,眼神血红:“传朕旨意!悬赏天下!凡能救‘周先生’者,赏万金,封万户侯!”
这一刻,什么江山社稷,什么朝堂纷争,都被他抛在了脑后。他只要他活着。
夜色再次降临,落鹰涧的厮杀声渐渐平息,只余下河水呜咽和风中带来的血腥与焦糊味。
大营中心,皇帝帐内,灯火通明,御医、民间郎中进出忙碌,却个个摇头叹息。
郑逸坐在床边,紧紧握着魏祁冰冷的手,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就在绝望如同浓墨般即将彻底吞噬一切时,帐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清晰的脚步声。
一个身着粗布麻衣、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的身影,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穿过了重重守卫,出现在了帐门口。
那人手中,握着一支翠绿的竹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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