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那身影立于帐门光影交界处,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略显苍老的下颌和握着翠绿竹笛、骨节分明的手。他无声无息地出现,仿佛融入了夜色,连营帐外巡逻的玄鸟卫都未曾察觉。

帐内忙碌的御医和郎中被这突兀出现的身影惊住,一时间竟无人出声。

郑逸猛地抬头,猩红的眼中爆发出希冀的光芒:“前辈!”

那戴着斗笠的身影微微颔算,没有多余寒暄,径直走向床榻。他的步伐看似缓慢,却瞬间便到了床边,仿佛缩地成寸。

他俯身,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在魏祁冰冷的手腕上。指尖触及皮肤的瞬间,魏祁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也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眉头蹙得更紧,仿佛本能地排斥着外来的探查,又或是那触碰引动了更深层的痛苦。

斗笠人沉默地诊脉,帐内落针可闻,只有魏祁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伤兵呻吟。

良久,斗笠人收回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中带着一种看尽世事沧桑的疲惫。

“五脏如焚,经脉若断,邪毒蚀骨,龙气……亦只能暂缓其衰。”他的声音苍老而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此番强行催谷,又受那污秽能量反噬,已是……油尽灯枯前兆。”

郑逸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声音带着颤抖:“前辈,可有……解救之法?”

斗笠人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古朴的木盒,打开,里面是三枚龙眼大小、色泽朱红、却散发着奇异寒气的药丸。

“此乃‘冰魄护心丹’,以极北玄冰魄为主药,佐以七七四十九味灵草,可暂时冰封其心脉,减缓毒性侵蚀与脏腑衰败之速。”斗笠人将木盒递给郑逸,“每三日一丸,以无根之水送服。可延他……一月之期。”

一月……郑逸接过木盒,只觉得那盒子重若千钧。只有一个月吗?

“一月之后呢?”他急切地问。

“一月之内,需找到彻底拔除他体内剧毒、修复经脉之法。否则……”斗笠人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他顿了顿,目光似乎透过斗笠,落在魏祁苍白的脸上,“此法亦是饮鸩止渴,冰封心脉虽能延缓死亡,但期间五感迟钝,气血凝滞,身体会时刻处于一种……缓慢冻结的痛苦之中。非大毅力者,难以承受。”

时刻处于缓慢冻结的痛苦……郑逸想象着那种滋味,看着床上连昏迷中都不得安宁的魏祁,心如刀绞。

“别无他法了吗?”

“除非能找到‘还心丹’的完整丹方,或……找到当年炼制此丹之人。”斗笠人语气平淡,“老朽所能,仅止于此。” 他说完,不再停留,转身便向帐外走去,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只余那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和空气中一丝极淡的、清冷的药香。

“前辈!”郑逸追出帐外,却已不见人影。他紧紧握着手中的木盒,指节泛白。

回到帐内,他立刻按照斗笠人的吩咐,取出一枚“冰魄护心丹”,用收集的雨水小心翼翼喂魏祁服下。

丹药入腹不久,魏祁的身体便开始发生肉眼可见的变化。他原本因痛苦而微蹙的眉头渐渐松开,急促的呼吸变得缓慢而悠长,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和死灰交织的颜色褪去,变成了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冰雕玉琢,连唇色都淡得几乎看不见。他周身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寒气,触手冰凉。

他看起来平静了,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但郑逸知道,那“缓慢冻结的痛苦”正在他体内无声地蔓延。这是一种以痛苦换取时间的残酷交易。

一个时辰后,魏祁的眼睫再次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涣散,而是带着一种异常的清明和……冰冷。仿佛所有的情感和热度,都随着那枚丹药被暂时封存了起来。

他转动眼珠,看向守在床边的郑逸,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没有波澜的质感:“……战事……如何?”

他醒来第一件事,问的依旧是战局。

郑逸压下心中的酸楚,将战果简要告知:“伏击成功,歼敌近万,南疴先锋受重创,已暂时后撤。我军正在清理战场,救治伤员。”

魏祁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颔首:“……好。” 他试图撑起身子,动作却显得异常僵硬和迟缓,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

“你别动!”郑逸连忙按住他,“你需要休息!”

“躺不住。”魏祁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地图……军报……”

郑逸知道拗不过他,只能妥协,命人将东西取来,并在他身后垫上厚厚的软枕。

魏祁靠坐着,拿起最新的军报,仔细阅读。他的动作很慢,手指翻动纸张时甚至带着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他的眼神却专注而锐利,仿佛能穿透纸背,洞察一切虚实。

郑逸在一旁看着,心中五味杂陈。此时的魏祁,像一柄被寒冰包裹的利剑,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和热度,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理智和决断。这种状态下的他,或许更能承受身体的痛苦,但也让他感觉……更加遥远和陌生。

接下来的几日,魏祁便是以这种“冰封”的状态,继续指挥着南境战事。

他每日大部分时间都靠在榻上,处理军务,制定策略。他说话言简意赅,指令清晰准确,但脸上几乎没有多余的表情,声音也始终维持着那种没有起伏的平稳。他吃得很少,因为丹药的影响,味觉似乎也变得迟钝。睡眠更是浅得可怜,往往只是闭目养神片刻,便又睁开眼,继续工作。

只有极少数时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或是深夜帐中只剩下他一人时,那层冰冷的伪装才会出现一丝裂痕。

他会因为一个细微的动作牵动内腑而猛地僵住身体,额角渗出细密的、冰冷的汗珠,唇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他会用那只尚能活动的左手,死死按住胸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在对抗着体内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的寒意和剧痛。有时,他会盯着烛火出神,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会极快地掠过一丝深沉的疲惫和……几乎无法察觉的脆弱,但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从不呻吟,从不抱怨,甚至很少提及自己的身体。所有汹涌的痛苦,都被他死死地压在冰封的表象之下,独自承受。

郑逸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尝试过劝说,尝试过让他多休息,但每次都被魏祁用最冷静、最客观的理由驳回——“时间紧迫”、“战机稍纵即逝”、“我撑得住”。

他甚至无法像之前那样,用内力或温情去温暖他,因为那“冰魄护心丹”的特性,排斥一切外来的暖流,强行渡入只会加剧他的痛苦。

他只能尽己所能,为他安排好一切,挡住所有外界的干扰和压力,让他能专注于战事,少耗费一丝心神。

朝中的弹劾和质疑,被他以雷霆手段压下。所需物资和援兵,他不惜动用一切力量,以最快的速度调集到位。他甚至秘密下令,在全国范围内搜寻“还心丹”丹方和那位神秘炼药人的线索,悬赏金额高得令人咋舌。

他知道,他是在与时间赛跑。一个月,他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而南境战局,在魏祁的指挥下,虽然艰难,却也在一步步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利用落鹰涧大胜的余威,魏祁指挥部队稳扎稳打,逐步收复失地,清剿疴人残部。他针对疴人弱点设计的战术被推广到全军,大大减少了伤亡。

军中将士对这位“病弱”却算无遗策的“周先生”愈发敬服。他们不知道这位先生的真实身份和身体状况,只知道在他的指挥下,他们面对那些可怕的怪物,终于有了战胜的希望。

这一日,魏祁正在帐中与几名将领商议下一步进攻路线。他靠在椅背上,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声音平稳地分析着敌我态势。

突然,他话语一顿,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端起旁边已经冰凉的茶水,抿了一口,借以掩饰刚才那瞬间的异常。

只有坐在他侧对面的郑逸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端杯子的右手,指尖在微微颤抖,虽然幅度极小,但未能逃过郑逸的眼睛。那是体力消耗过度,加之寒气侵体的征兆。

“……依此计行事,三日后拂晓发动总攻。”魏祁放下茶杯,结束了部署,语气依旧听不出任何波澜。

将领们领命而去。

帐内只剩下郑逸和魏祁。

郑逸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你还好吗?”

魏祁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地图上,淡淡地道:“无妨。”

“你的手在抖。”郑逸直接点破。

魏祁沉默了一下,将右手收回袖中,握成拳,声音依旧平稳:“旧疾而已,不碍事。”

又是这句“旧疾而已”。郑逸看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看着他即便在无人时也挺得笔直的脊梁,一股混合着心疼、无奈和敬佩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将自己带来的、一直用内力温着的手炉,轻轻放在魏祁的膝上。那手炉外层包着厚厚的绒布,热度传递过去,并不会太过刺激。

魏祁身体微微一僵,似乎想推开,但最终,那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他没有动,任由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透过冰冷的衣料,试图驱散一丝那蚀骨的寒意。

他没有说谢谢,郑逸也不需要。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待在帐中,一个看着地图,一个看着对方。帐外,是即将到来的更大规模战事的紧张筹备,是无数生命的悬于一线;帐内,是两个人之间无声的守护,与一场与死神争分夺秒的、寂静的战争。

魏祁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地图上那个标志着最终决战地点——“瘴疠谷”(南疴国境内一处传说中充满毒瘴和诡异祭祀的险地)——的位置,轻轻敲击了一下。

那里,或许藏着一切的答案,也或许,是他生命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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