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上手炉传来的一丝微弱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激起一圈涟漪便迅速被无尽的寒意吞没。魏祁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冰魄护心丹”的药力正如同最纤细的冰针,缓慢而持续地刺入他的四肢百骸,冻结他的血液,凝固他的感知。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带着冰碴的空气,刺痛肺腑;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而迟缓,仿佛在对抗着无形的枷锁。
但他面上依旧平静无波,甚至还能分出心神,在地图上标出几个需要注意的隘口。只有那过于挺直的背脊,和偶尔因极度克制而微微泛白的指关节,泄露着冰山下的汹涌。
郑逸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他看着魏祁用那只好些的左手,稳健地握着朱笔在地图上勾勒,动作不见丝毫迟滞,仿佛那正在被缓慢冻结的身体不是他自己的。这份近乎残酷的冷静和自制,让郑逸既心痛又敬佩。他知道,任何形式的怜悯或过度关怀,对此时的魏祁都是一种侮辱。
“三日后总攻,你的身体……”郑逸最终还是没忍住,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魏祁笔下未停,头也不抬,声音依旧是那平淡无波的调子:“死不了。”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指挥无需亲临战阵,在这里即可。”
他将“这里”两个字咬得略重,像是在说服郑逸,也像是在告诫自己。他现在的状态,莫说上阵杀敌,便是长时间站立都难以做到。他能做的,就是在这方寸营帐之内,燃烧所剩无几的心神,为大周军队指明方向。
郑逸沉默下来。他知道这是事实,也是魏祁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他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将温着的参汤往他手边推了推。
接下来的三日,大周军营如同上紧发条的战争机器,高速运转。各路兵马调动,物资调配,战术推演……一切都在魏祁于帅帐中的运筹下,有条不紊地进行。
魏祁几乎是不眠不休。他强迫自己摄入少量流食以维持最基本的体力,其余时间全部用来处理军务。冰魄护心丹带来的“好处”此刻显现出来——那麻木的感知和冰封的情绪,让他可以屏蔽掉大部分身体抗议的信号,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复杂的战局分析中。
他坐在那里,像一尊逐渐失去温度的玉雕,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锐利地扫过每一份军报,精准地发出每一道指令。他的声音始终平稳,逻辑始终清晰,甚至比以往更加冷酷和高效。一些原本对他“病弱”形象心存疑虑的将领,在经历几次被他一眼看穿疏漏、并给出精准解决方案后,无不心悦诚服,再不敢因他的外貌和状态而有丝毫轻视。
只有郑逸知道,这尊“玉雕”的内里,正在经历怎样的崩坏。
他见过魏祁在无人时,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而浑身剧颤,牙关紧咬到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他见过魏祁在深夜盯着烛火时,眼神中那一闪而逝的、几乎将他吞噬的空洞与疲惫;他更见过魏祁每次试图移动身体时,那瞬间僵直、额角沁出冰冷汗珠的痛苦模样。
但他从不声张。每一次短暂的失态后,他总能迅速调整呼吸,重新戴上那副冰冷平静的面具,仿佛刚才的脆弱只是幻觉。
总攻前夜,魏祁将最后一份调整后的进攻序列图交给传令兵后,终于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向后靠在软枕上,闭上了眼睛。他的脸色比平日里更加苍白,几乎与身后的白色营帐融为一体,唇上不见丝毫血色,呼吸轻浅得几乎感觉不到。
郑逸挥手让帐内所有人都退下,轻轻走到他身边。
“魏祁?”他低声唤道。
没有回应。魏祁像是睡着了,但微微颤动的眼睫显示他意识尚存。
郑逸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旁温着的药碗,用银勺舀了少许,递到他唇边。那是陈大夫根据斗笠人留下的方子,精心熬制的固本汤药,药性温和,希望能对他有所助益。
魏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打扰感到不悦,但他还是顺从地微微张口,将药汁咽了下去。动作间,一丝药液从他唇角滑落,沿着苍白消瘦的下颌,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郑逸下意识地伸手,想用袖角替他擦拭。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魏祁皮肤的瞬间,魏祁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刚醒的迷茫,只有一片冰封的警惕和疏离,他头微微一偏,避开了郑逸的手。
“……我自己来。”他的声音沙哑而冷淡,带着明显的拒绝。他抬起那只还算听使唤的左手,用袖口胡乱擦了下唇角,动作间带着一种不愿被人看见狼狈的倔强。
郑逸的手僵在半空,心中一阵刺痛。他收回手,沉默地看着魏祁自己整理好仪容,重新恢复成那副无懈可击的、冰冷的模样。
“明日……”郑逸试图找些话说。
“按计划行事即可。”魏祁打断他,重新闭上了眼睛,显然不愿再多谈,“陛下也早些休息,明日还需你坐镇中军。”
他再次将自己封闭起来,用冰冷的墙壁隔开所有可能的关心和靠近。
郑逸知道,这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也是他维持最后尊严和体面的方式。他不再打扰,只是默默地守在一旁,看着烛火在那张苍白却依旧惊心动魄的容颜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知道,魏祁此刻绝非休息,他只是在积蓄力量,为了明日那场关乎国运、也关乎他自身执念的最终决战。
次日,拂晓。
瘴疠谷外,战鼓擂响,杀声震天。大周军队按照魏祁的部署,如同数把尖刀,从不同方向插向南疴军队的心脏。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帅帐之内,气氛同样紧张。巨大的沙盘前,数名传令兵穿梭不息,将前线战况不断传递回来。
魏祁依旧靠坐在那张特制的椅榻上,面前摆放着瘴疠谷的详细地图和沙盘。他的脸色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愈发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但他那双眼睛,却如同最精准的鹰隼,紧紧盯着沙盘上每一个微小的变化。
他的指令通过旗语和传令兵,源源不断地发出。时而调整兵力部署,时而下令释放特制的、针对疴人嗅觉的刺激性烟雾,时而命令伏兵突击敌军侧翼……他的思维快得惊人,往往在战报传来的瞬间,便已做出了最精准的判断和应对。
偶尔,他会因为一阵剧烈的、来自脏腑深处的绞痛而短暂地停顿,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但他总能极快地压下,声音依旧平稳地继续下达命令。只有离他最近的郑逸能看到,他垂在身侧、隐藏在袖袍下的右手,早已握得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报——!左翼前锋遭遇疴人精锐阻击,伤亡惨重,请求支援!”一名传令兵浑身浴血,冲入帐中急报。
帐内众将神色一紧。左翼是关键!
魏祁目光扫过沙盘,眼神冰冷如铁:“传令左翼中军,放弃原定路线,从‘鬼见愁’峭壁迂回,直插敌军后方指挥部。”
“鬼见愁?”一名副将失声,“那里毒瘴弥漫,猿猴难攀,大军如何通过?”
“不是大军,”魏祁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抽调所有轻功好手,组成敢死队,携带火油与特制爆雷。不计代价,炸掉他们的指挥核心。”
他的命令冷酷而决绝,为了胜利,可以牺牲局部。这正是当年“魏帅”的风格,只是如今,更添了几分玉石俱焚的惨烈。
命令被迅速执行。不久后,左翼战场传来震天动地的爆炸声,浓烟滚滚而起!南疴军队的指挥果然出现了混乱!
战局,再次向着有利于大周的方向倾斜。
然而,就在众人稍微松了口气时,魏祁的身体猛地一晃,他迅速用手撑住面前的桌案,才没有倒下。一股腥甜涌上喉咙,被他强行咽了回去,但一丝暗红的血迹,还是不受控制地从他紧抿的唇角渗了出来,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
“魏祁!”郑逸脸色大变,上前扶住他。
魏祁一把推开他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让郑逸踉跄。他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眼神锐利地扫过帐中瞬间安静下来的将领们,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
“看我做什么?……继续……汇报军情!”
他那冰冷的目光,那即便摇摇欲坠却依旧挺直的脊梁,那带着血腥气的命令,瞬间镇住了所有人。将领们压下心中的惊骇,再次投入到紧张的军务中。
只有郑逸看到,在无人注意的角度,魏祁撑在桌案上的手,指甲因为用力已经深深陷入木质桌面,留下几道清晰的划痕。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近乎燃烧生命的决绝。
他知道,魏祁是在用最后的力量,支撑着这场战争,支撑着他必须查清的真相。
瘴疠谷的深处,隐藏着南疴最后的堡垒,也隐藏着三年前东凌军覆灭、以及这无数疴人产生的终极秘密。
而通往那里的路,注定要以他的生命为燃料,才能照亮。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