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逸背着魏祁，在山林间发足狂奔。他内力深厚，轻功卓绝，即使负着一人，速度也快得惊人。雨水打湿的枝叶不断刮过他的脸颊和衣袍，留下冰凉的水痕和细小的割伤，但他浑然不觉。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背后那个微弱的呼吸上。那气息时断时续，如同蛛丝，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断绝。魏祁的身体冰冷而柔软，伏在他背上，毫无生气，只有偶尔因痛苦而引发的细微抽搐，证明他还活着。

“撑住……魏祁，你一定要撑住……”郑逸不断地低声重复着，不知是在安慰背上的人，还是在给自己打气。他脑海中一片混乱，充斥着三年前刑场上的血腥画面，魏祁挥刀时的决绝身影，以及他此刻奄奄一息的脆弱。两种截然不同的影像交织碰撞，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错了，错得离谱。当年自以为是的“保全”，竟是将他推入了更深的地狱。这三年，他是如何熬过来的？那一身的伤痛，那需要靠数种剧毒维持的残破身躯……郑逸不敢细想，每多想一分，心脏就像被凌迟一遍。

不知过了多久，平安村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雨已停歇，晨曦微露，给饱经蹂躏的村落镀上了一层凄迷的金边。村中依旧寂静，但那种死寂已被打破，隐约能听到一些压抑的哭泣和低语声，村民们似乎还躲在暗道里，不敢轻易出来。

郑逸毫不犹豫，直奔学堂的方向。那里是魏祁的居所，定然有他常备的药物。

他撞开学堂虚掩的木门，冲进魏祁居住的里间。房间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书架上堆满了书籍和竹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墨香。他将魏祁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床榻上，触手所及，一片冰凉。

“药……药在哪里？”郑逸环顾四周，声音因焦急而沙哑。他翻找着桌案、抽屉，动作因慌乱而显得有些笨拙。他从未如此刻般觉得自己无用，空有一身武功和权势，却在心爱之人性命垂危时，连瓶救命的药都找不到。

（心爱之人？这个念头突兀地划过脑海，让郑逸的动作猛地一顿。是了，若非心爱，何以会痛彻心扉，何以会恐惧至此？那些被刻意压抑、被君臣身份、被世俗眼光所阻隔的情感，在生死面前，**裸地无处遁形。）

终于，他在床榻内侧的一个暗格里，找到了几个小巧的瓷瓶。瓶身上没有标签，他只能一一打开嗅闻。其中一瓶散发着与之前魏祁给他避瘴丸相似的清凉辛辣气息，另一瓶则味道苦涩，还有一瓶则是浓郁的血腥气。

该用哪个？郑逸握着瓷瓶的手微微颤抖。他不通医理，不敢胡乱用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之前那个给魏祁送手炉的小厮，带着一个须发皆白、背着药箱的老者冲了进来。显然是听到了动静前来查看。

“周先生！”小厮看到床上气息奄奄的魏祁，脸色瞬间煞白。

那老者倒是镇定许多，快步上前，搭上魏祁的腕脉，眉头立刻紧紧锁住，脸色越来越凝重。

“陈大夫，他怎么样？”郑逸急声问道，目光紧紧盯着老者的表情。

陈大夫没有立刻回答，沉吟片刻，又翻看了魏祁的眼睑，探了探他颈侧的脉搏，最终沉重地叹了口气：“五脏俱损，经脉寸断，奇毒入髓……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如今毒性反噬，内外交攻，已是……油尽灯枯之兆。”

“不可能！”郑逸低吼一声，一把抓住陈大夫的手臂，力道之大，让老者痛呼出声，“救他！无论用什么方法，付出什么代价，必须救他！”

陈大夫看着郑逸赤红的双眼和那不容置疑的威严，心中凛然。他虽不知郑逸具体身份，但也看出此人绝非寻常。“这位公子，非是老朽不救，周先生这身子……已是药石罔效。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能找到当年为他续命的那位高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陈大夫摇了摇头，“但那位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三年前出现一次后便再无音讯，如何去寻？”

郑逸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洞穴中那声神秘的钟鸣，莫非那就是救了魏祁的高人？可他当时并未现身。

“那……现在该如何？”郑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老朽先用金针为他吊住一口气，再以温和的药力护住心脉，但能撑多久……就看周先生自己的造化了。”陈大夫说着，打开药箱，取出银针，手法娴熟地开始施针。

小厮已经打来了热水，拧了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魏祁脸上、颈间的血污。看着那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面容，小厮的眼圈红了，低声啜泣起来。

郑逸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如同雕塑。他看着那细长的银针一根根刺入魏祁的身体，看着魏祁即使在昏迷中依旧因痛苦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只觉得每一针都扎在了自己的心上。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们还是少年时，魏祁也是这般躺在床上，背后是被梁柱砸出的碗大伤疤，发着高烧，昏睡不醒。那时他偷偷溜出宫，守在魏祁床边，握着他滚烫的手，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生怕他就此一睡不醒。

那时的心情，与此刻何其相似。只是，那时的担忧纯粹而直接，而此刻，却混杂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愧疚、悔恨和沉重的爱意。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陈大夫施完针，又撬开魏祁的牙关，喂他服下了几颗药丸。做完这一切，老者已是满头大汗。

“暂时稳住了，但最多……只有十二个时辰。”陈大夫疲惫地说道。

十二个时辰……郑逸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的冷厉。

“照顾好他。”他对小厮和陈大夫吩咐了一句，转身便向外走去。

“公子，你去哪里？”小厮急忙问道。

郑逸没有回头，声音冰冷而坚定：“去找能救他命的人。”

他走出学堂，清晨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满身的寒意与肃杀。他需要信鸽，需要立刻联系京城。太医院的院正，还有那些隐居的杏林圣手，必须在十二个时辰内赶到平安村！不惜任何代价！

同时，他也要查清楚，当年究竟是谁，用如此诡奇的方法救了魏祁，那“还心丹”从何而来？那个在洞穴中出手的神秘人又是谁？这一切，或许都关乎魏祁能否活下去。

然而，就在郑逸准备寻找村中是否有通信渠道时，一阵马蹄声和喧哗声从村口传来。

只见一队约莫二三十人的骑兵，簇拥着一辆马车，径直闯入了平安村。这些骑兵身着轻甲，装备精良，神情冷峻，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精锐，绝非普通官兵。他们的旗帜上，绣着一只展翅的玄鸟——这是直属于皇帝的秘密监察机构“玄鸟卫”的标记。

郑逸瞳孔微缩。玄鸟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离京之事极为隐秘，除了几个心腹，无人知晓。

车队在学堂不远处停下。马车帘子掀开，一个身着深紫色官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中年男子走了下来。此人正是玄鸟卫指挥使，赵无庸，是郑逸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但也以手段酷烈、心思缜密著称。

赵无庸目光锐利地扫过一片狼藉的村落，最后落在了站在学堂门口的郑逸身上。他快步上前，在距离郑逸十步远处停下，躬身行礼，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郑逸耳中：

“臣，玄鸟卫指挥使赵无庸，参见陛下。陛下离京多日，京中人心浮动，太后娘娘忧心不已，特命臣等前来迎驾回宫。”

“陛下”二字一出，如同平地惊雷！虽然赵无庸压低了声音，但附近几个悄悄探出头来的村民，以及闻声从学堂内出来的小厮和陈大夫，都听得清清楚楚。

所有人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一身狼狈、却难掩贵气的“郑公子”。他……竟然是当今圣上？！

小厮手中的水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温水溅湿了鞋袜也浑然不觉。陈大夫捻着胡须的手僵在半空。

郑逸（或者说，大周皇帝郑逸）面色阴沉地看着赵无庸。他并不意外身份被点破，玄鸟卫自有其情报网络。但他此刻心烦意乱，只想尽快解决眼前事，回去守着魏祁。

“朕知道了。”郑逸语气冷淡，“你们暂且等候，朕处理完此地之事，便随你们回京。”

赵无庸却并未退下，反而上前一步，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学堂内部，低声道：“陛下，臣等一路行来，听闻此地有前朝余孽、钦犯魏祁的踪迹。此人关系重大，若陛下有所发现，还请交由臣等处置，以免……玷污圣听。”

郑逸的心猛地一沉！他们怎么会知道魏祁在这里？！是了，定是之前他与魏祁联手对抗疴人时，魏祁那不顾生死的一刀“破军”，以及他情急之下喊出的那声“魏祁”，被某些潜藏在暗处的人看到或听到了。玄鸟卫的耳目，果然无孔不入。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郑逸心底升起。他盯着赵无庸，眼神锐利如刀：“赵指挥使，你在教朕做事？”

赵无庸立刻躬身，姿态谦卑，语气却不容置疑：“臣不敢。只是魏祁乃朝廷钦犯，罪大恶极，天下皆知。若陛下与其有所牵连，恐惹天下非议，动摇国本。臣身为陛下鹰犬，不得不为陛下清君侧，除隐患！”

“清君侧？除隐患？”郑逸冷笑一声，向前踏出一步，属于帝王的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赵无庸，你看清楚，里面躺着的人，是谁的‘侧’？又是谁的‘患’？”

他指着学堂内室，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今日，朕把话放在这里。里面的人，朕护定了！谁敢动他一根汗毛，便是与朕为敌，株连九族！”

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村民们都吓傻了，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小厮和陈大夫也慌忙跪下。

赵无庸脸色微变，他显然没料到陛下对魏祁的维护竟到了如此地步。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依旧坚持：“陛下！三思啊！魏祁之罪，罄竹难书！二十万东凌军英灵未远，天下百姓都看着呢！您若执意相护，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交代？”郑逸猛地打断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朕需要向谁交代？朕是天子！朕的话，就是王法！东凌军之事，朕自有公断！但此刻，谁若阻朕救人，朕便先让他去向阎王交代！”

激烈的争吵声，隐隐传入了内室。

床榻上，魏祁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似乎听到了外面的争执，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用他从未听过的、如此霸道而维护的语气，在对抗着什么。

是……郑逸吗？他在和谁争吵？为了……我？

混乱的意识和剧痛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但他努力地想要集中精神。外面那个声音……好像很生气，也很……着急。

一丝微弱的光，试图穿透沉重的黑暗。

而学堂外，气氛剑拔弩张。赵无庸带来的玄鸟卫手已按上了刀柄，而郑逸虽然孤身一人，但那睥睨天下的气势，却丝毫不落下风。

一边是君臣纲常，国法如山；一边是失而复得，誓死守护。

一场更大的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魏祁的命运，平安村的存亡，乃至大周朝堂的格局，都系于这小小的村落，系于郑逸接下来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