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新房里,雕着龙凤的花烛燃了一半,烛芯偶尔发出“哔剥”一声响。

穿着嫁衣的新娘子陈灵珠坐在床边的一张绣墩子上,凝眉定定望着床上的新郎。

昏迷不醒、奄奄一息的新郎。

她的两个丫鬟站在她的身后,齐齐幽幽叹气。

陈灵珠知道她们的意思,大概没见到李济之前,心里多少还存了些侥幸,以为情形未必有那么坏,现下见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才知道她们还是太乐观了。

其实她又何尝不是。

只是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垂头丧气也不能让她们的处境变得更好,她宽慰两个丫鬟道:“若不是眼下这个状况,李世子也轮不到我来嫁。”

她自嘲地笑了笑:“我还是捡了漏呢。”

她说这话,是因为李济是本朝最煊赫的镇国公府的世子,又早早凭军功成为辅国大将军,一向是京城贵女争相抢夺的成龙快婿,而她是陈府不起眼的女儿,若非李济命悬一线,今日在新房的绝不可能是她。

两个丫鬟听了这话,更觉难过,圆脸的那个道:“姑娘,不是说李世子克妻吗,怎么这回……”

怎么这回反而是他受了重伤呢?命硬的人克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罢?

李济克妻的传言来自于他一波三折的亲事。

据说,李济最初与尚书左仆射的嫡长孙女定了亲。

但在临近成亲时,尚书左仆射家的姑娘一病不起,没多久就香消玉殒。

镇国公府无奈,只好另寻佳妇,这次给李济定了武将孙鼎的掌上明珠。

孙将军是一员猛将,声名鹊起,很受先帝赏识。

孙姑娘仙姿玉貌,性子又好,奈何天妒红颜,她去相国寺上个香,居然掉下了悬崖。

镇国公夫人欲哭无泪,又看上了京城第一美人王柔,她是御史中丞王定之女,温柔贤淑,美名远扬。

但镇国公府还没来得及请媒人上门,王大人便因言获罪,王家被抄,女眷被充入教坊司。

因为这几件事,渐渐有传言流出,说李济克妻,市井中有些刻薄的人,称他为“望门鳏”。

不知是流言的影响,还是镇国公府眼光太高,总之李济这样一个不少人盯着的香饽饽,竟蹉跎至今。

直到去年,陛下为他和陈家大姑娘陈灵瑛赐了婚。

两人一个是辅国大将军、镇国公府世子,一个是承恩侯、吏部尚书之女,一个是青年才俊,一个是有名才女,论起来也是门当户对,才貌相当,堪称天作之合。

皇帝开了金口,李、陈两家便将婚事筹备起来,结果几天前,李济从边关赶回京城完婚,路上竟然遇刺,自此昏迷不醒。

陈灵珠的父亲见此情形便当机立断,让她这个陈府的二姑娘,在李府迎亲之时代替她的姐姐陈灵瑛上了花轿,嫁入了镇国公府。

此举虽有不妥之处,但她的父亲仗着自己是皇帝的亲舅父,胆子便大了些,何况陈灵珠也是嫡女,只要陛下不细究,论起来也不算抗旨。

至于镇国公府,李济都要死了,给他们一个嫡女,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至于是长是幼,是智是愚,对他们来说又有何不同?

就算镇国公府细究,她的父亲也已经想好了脱罪之法。

陈灵珠道:“这种无稽之谈如何能信?何况传言若信得过,我又有什么好名声?”

圆脸丫鬟哑然,陈灵珠的名声确实算不上好,外面传言说她德言容功,没一样拿得出手,琴棋书画样样不精,镇日只知道在她的院子里,鼓捣些吃的喝的,或者玩些假装大夫给下人看病的过家家游戏,是个实打实的草包。

说到这个圆脸丫鬟就不满,嘟囔道:“老爷和夫人也太偏心了,若不是他们纵着大姑娘和杨姑娘,姑娘你何至于会有这样的名声?”

陈灵珠笑了笑,语气里颇有些满不在乎:“他们偏心又不是一次两次,你还没习惯哪。”

反正她自己是早已看透了。

不然,也不会让她过来填了这个坑。

李济遇刺昏迷不醒,但他本就是为了成婚才回的京城,镇国公府便继续操办婚事,一来这是本就定好的事情,二来,也是为了给李济冲喜。

但原本的新娘陈大姑娘不肯嫁了,她不想嫁进镇国公府,以后对着一个牌位过日子。她的父亲本来也不愿陈灵瑛嫁,见此情形,略略一想,就将新娘换成了她。

圆脸丫鬟愤愤不平,嘟囔道:“再偏心,也不能把我们姑娘推入火坑啊。”

之所以说这桩婚事是火坑,除了新郎官李济很可能命不久矣之外,还因为陈府与李府向来不和。

准确地说,是陈灵珠的父亲多次弹劾镇国公父子,说他们父子拥兵自重,图谋不轨。如此情形之下,陈灵珠嫁来镇国公府,日子自然不可能好过。

另一个长脸丫鬟示意她小声:“外头有人呢,少说两句罢,别惹出事来。”

圆脸丫鬟赌气道:“听到才好呢,把姑娘送回去好了。”

长脸丫鬟轻拍她道:“胡说什么呢!你以为姑娘还能回去?”

圆脸丫鬟反驳道:“谁说不能,表少爷还等着姑娘呢。”

她口中的表少爷是陈灵珠二姑母之子,与陈灵珠青梅竹马,还差点与陈灵珠定了亲。

长脸丫鬟这次真的急了,低声叱道:“你疯了!这也是你能胡说八道的?”

圆脸丫鬟自知失言,四处张望了一下,才悻悻地闭了嘴。

此处是镇国公府,她们初来乍到,陈灵珠也担心丫鬟口没遮拦惹出什么闲话来,便正色道:“从前的事莫再提了,小心祸从口出。”

她平日跟两个丫鬟嘻嘻哈哈,但该认真的时候绝不含糊,两个丫鬟连忙道:“是,婢子知道了。”

陈灵珠并不想对两个丫鬟太疾言厉色,说到底,她们也是为了她。

点到为止,她缓了神色道:“别说那些了,我帮李世子探探脉罢。”

她也算略通岐黄之术,有机会也帮人看病。

她小的时候,陈府来了一个远房亲戚,亲戚颇通医理,且擅易容等奇门异术,她喜欢找亲戚玩,亲戚也很喜欢她这个机灵的小姑娘,便把他会的医术、易容术等倾囊相授。亲戚走后,她继续习学,这几年医书也看了不少,但毕竟是闺阁小姐,除了陈府的丫鬟婆子,她给其他人看病的机会少之又少,更不用说处理这样严重的伤势。

不过,把把脉却是无妨。

她把手指放在李济的手腕上,按了好一会,轻轻蹙起眉头。

李济受伤过重,失血过多,脉形浮大而中空,重按无力。这个情形,能否醒过来,已非人力所能为。

她叹了口气,刚准备跟两个丫鬟说一说李济情况,忽然见屏风后转进一个人,将主仆三人齐齐吓了一跳。

见有人来了,陈灵珠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端正坐好。

进来的是镇国公府的丫鬟,她微垂着头,在屏风旁站定,禀道:“少夫人,楚大夫来了。”

李济伤势太重,连宫中的御医也束手无策,镇国公府便请了京城颇负盛名的楚大夫来医治李济。

陈灵珠点头,让请楚大夫进来。

楚大夫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宽衣道袍,神采奕奕,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

他见了身着嫁衣的陈灵珠,心知这便是镇国公府新进门的世子夫人了,又见陈灵珠才十五六岁,大好的年华,又长得花容月貌的,偏偏嫁的是李济这个垂死之人,若是李济醒不过来,以镇国公府的门第,大概只能一生守寡了。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守寡,他心里也替她可惜,情不自禁摇了摇头。

他给李济把脉、施针、换药,不等陈灵珠问他便道:“世子伤在心口,心脉已损,失血过多,要想醒来,唯有靠世子个人的意志。老夫已经尽力,如今只望世子吉人天相。”

陈灵珠听了,一时不知该为自己的结论与这位医术高明的大夫一致而高兴,还是为了李济醒过来机会渺茫而难过。但李济还有一口气,此时放弃还言之尚早,她有个想法,便问楚大夫道:“请问老大夫,若给伤者按跷,陪他说话,可能增加醒过来的机会?”

楚大夫想了想,点头道:“只要不触及伤口,世子夫人尽可一试。”

楚大夫走了,主仆三人默默无语,还是陈灵珠先打破沉默道:“好了,我们来之前又不是不知道。”

她压低了声音道:“守寡有守寡的活法,你们忘了,你们姑娘的嫁妆可不少呢。”

这是她知道反抗无用,跟她爹娘讨价还价得来的。原来准备给她姐姐陈灵瑛的嫁妆就很丰厚,按她的要求又加厚三成,就更为可观了。

两个丫鬟知道她不过是自我开解,若有得选,她们姑娘怎么可能为了嫁妆守寡呢。但姑娘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们也不好揭穿她,便微笑着道:“姑娘说的是。”

陈灵珠叫两个丫鬟:“快帮我找身衣裳,这嫁衣穿得我浑身不舒服。”

她身上穿的是成衣铺子买的嫁衣,昨晚她才知道要嫁入镇国公府,一时间什么也来不及预备,陈灵瑛的嫁衣是宁愿剪烂也不会给她的,所以她的母亲只能派人去成衣铺子找一件,急急忙忙的,也不甚合身。

她换了身家常衣裳,净了手,走到铺了绛色桌布的六方桌前,看了看上面的几样食物。

成婚礼仪繁琐,虽然两府因为李济昏迷已经尽量精简,但她还是累了一日,也饿了一日。

她坐下来,将那看起来能入口的试了试。

见两个丫鬟愣愣地望着她,她笑着催促道:“看着我干什么,快过来吃呀,天塌下来也要先吃饱再说。”

反正在她这里,天大地大,都没有用饭事大。

两个丫鬟回过神,走过去,一人拿了块糕点吃了起来。

长脸丫鬟问:“姑娘,明天的敬茶,针线怎么办?”

时下的风俗,新进门的媳妇在成婚次日会给长辈敬茶,敬茶时会奉上自己做的针线,一般是抹额、鞋袜之类,让长辈们看一看新媳妇的女红如何。陈灵珠的女红勉强也算能入眼,但她根本来不及准备这些,她母亲显然也没想到这一点,所以她们手上,适合送给长辈的针线一样也没有。

不过,昨晚陈灵珠答应嫁入镇国公府后,主仆几个匆忙收拾东西,两个丫鬟将陈灵珠平日里闲着时做的一条帕子,两个荷包也拿了过来,只是那上面绣的是三只憨态可掬的豚——这是陈灵珠的属相。

一看就不是给长辈准备的,有点拿不出手。

但也没有办法了,陈灵珠道:“就这些罢,这个时候,想来也不会在意这些。”

何况这茶敬不敬还两说,李济这个模样,也不知能撑多久,镇国公府的长辈这个时候未必有喝媳妇茶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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