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饱了肚子,陈灵珠走到床前坐下,准备给李济按捏手指。
她拉过李济的手。
大概是身材高大的缘故,他的手比常人要大许多,不过甚是好看,手指修长,手背皮肤柔腻,只是翻过来,手心却有一层粗粝的老茧。
在战场上,没有敌人会因为李济的爹是本朝镇国公就对他另眼相看,他的军.功,都是自己真.刀.真.枪拼出来的,从他的手就可见一斑。
她轻轻地给他按指尖,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反复揉捏。
“李世子,”她对着李济道:“要醒过来呀,不要被坏人得逞。”
圆脸丫鬟道:“胡人也太不要脸了,打不过世子就暗算他,有本事战场上打呀,捅冷刀子算什么。”
圆脸丫鬟会说出这句话,是因为传言说,李济差点被一刀毙命是胡人所为。
此事虽未有定论,却也不是毫无根据,因为那刺客刺杀李济所用的刀,便是胡人惯用的制式。
据说,胡人在战场上被镇国公父子打得落花流水,恨不过,打听得李济要回京完婚,便等在他回京的路上,指望将他杀死,让圣朝痛失良将。
因为此事,朝堂上争得厉害,有朝臣主张立刻出兵,狠狠地教训胡人,用事实让他们知道刺杀我朝将军是个什么下场。
又有朝臣认为,贸然出兵正中胡人下怀,胡人故意刺杀李济,目的便是要激怒我朝,好落入他们的圈套。
还有朝臣认为,此事是第三国所为,目的便是挑起胡人与我朝两国的争端,一旦双方交战,第三国便趁虚而入。
群臣吵吵嚷嚷,民间的传言却出现了多个版本。
有自称知内情的人说,李济其实是被与镇国公府不和的武安侯等人设了埋伏;
又有知道秘辛的人说,起因是家族内部斗争,暗杀李济的人是内鬼;
还有些牵强附会、怪力乱神的说法:
有人说,是李济其中一个前未婚妻放他不下,要与他做一对鬼鸳鸯;
又有人说,近日天象有异,武曲星有难,所以李济才会被暗杀;
更有人说,李济此前克妻,是因为他的命比他的前未婚妻们的命硬,如今陈大姑娘的命比他的硬,他受不住,所以才会遭此一劫。
后来其他传言渐渐消了下去,陈大姑娘克夫的传言却甚嚣尘上。
想到这个,陈灵珠有些头痛,现下她便是“陈大姑娘”。
她自然不信“命硬”、“克夫”等说法,但架不住有人信,以镇国公府迎娶她入府冲喜的做法来看,也未必全然不信。
若是镇国公府相信这个,李济又伤重不治,再结合她是陈进的女儿这个身份,她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不过,跟镇国公府坦白她并非陈大姑娘,眼下这种情况,似乎不是时候。
何况就算坦白,恐怕也无济于事。
她闭了闭眼,这些事还得从长计议,容她再想想。
长脸丫鬟见她闭眼,问她:“姑娘可是累了,不如先歇息罢。”
说完这句话,她四处望了望,犹豫着将陈灵珠安置在何处。
李济重伤,与李济同睡一床有些不方便,但其他地方……
陈灵珠也四处看了看,道:“就在美人榻上将就罢。”
她一向主张在可能的情况下让自己过得最舒适,但今夜,美人榻便是她最好的安排。
长脸丫鬟依言,将美人榻铺好。
陈灵珠去盥室洗了洗,躺下,伸了伸筋骨。
洞房花烛夜,灯自然是不灭的,更何况李济这个情形。
她素来睡眠极好,并无择席之烦恼,但今夜,或许是灯太亮了,或许是美人榻不够舒适,又或许是因为挂念她的奶娘,她翻来覆去地不能入睡。
睡不着,便免不了想得多些。
她的父亲说,让她嫁,不是抗旨,而是遵旨。
为了让她点头,他还扣下了与她情同母女的奶娘,说若她不肯,她的奶娘将性命不保。
她的父亲是陛下的亲舅父,肱骨大臣,就算抗旨,自有其脱罪之法,可她的奶娘,生死全在她的一念之间。
她只能点了头。
眼下也不知奶娘如何了,知她上了花轿,只怕眼泪都要哭干了罢。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终于抵不住席卷而来的睡意,进入了睡梦之中。
只是这一夜噩梦不断,她梦到李济躺在棺材之中,脸上呈现可怕的白,嘴唇黑紫,她跪在棺材之前,一个面孔模糊的妇人指着她骂,说她害死了李济,随后许多人上前,将她又拉又扯地往棺材里推,要她给李济陪葬……
她从梦中吓醒,一时分不清此地何地,今夕何夕。
怔忡了一会儿,她急忙坐起,扭头望向旁边床榻上的李济。
他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嘴唇黑紫,似已没了人气。
与梦中死去的他一模一样。
她心跳如擂鼓,忙从美人榻上跳下来,赤着脚快步走到李济面前,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捏住他脉搏,按了按。
虽然微弱,但都还有。
还好,他还活着。
陈灵珠大大松了口气,这时才惊觉自己一头的冷汗。
长脸丫鬟茯苓从屏风后转进来,低声对她说:“镇国公夫人让人来传话,说太夫人和她一会儿会去正堂,请姑娘准备准备便过去。”
那就是说,今日是要敬茶的了。
陈灵珠点点头,穿回鞋子,让茯苓帮她梳洗打扮,到次间用了一点粥和点心垫了垫肚子。
期间,御医、楚大夫、丫鬟等人过来给李济把脉、针灸、换药、喂药等,只是众人忙忙碌碌,李济却无知无觉。
陈灵珠暗暗叹了口气,看来李济是很难醒过来了。
不知镇国公府会如何对待她这个冲喜失败的新媳妇。
多想无益,她让两个丫鬟带上了仅有的三件针线活,又从嫁妆里挑了一些礼物,带着她们往中堂而去。
迎着或友善、或不满、或看好戏的目光,陈灵珠踏入了中堂。
与她以为的冷清不同,中堂里此刻热闹得很。
她不免有些惊讶,本以为李济如今这个状况,今日大不了是太夫人、镇国公夫人和李济的几个弟妹在,没想到除了外任的镇国公、二老爷,中堂里乌泱泱的一屋子人。
堂中最年长、地位最尊的自然是镇国公府太夫人,陈灵珠先按着丫鬟的指引到了太夫人面前。
太夫人慈眉善目,态度甚和蔼,还道:“好孩子,难为你了。”
太夫人的态度虽然不等于所有人的态度,也不等于太夫人完全接纳了她,但太夫人作为府里的老祖宗,能待她和颜悦色,对她的处境或许大有裨益。
她在丫鬟放到太夫人面前的垫子上跪下,把其中一个荷包放于托盘之上,然后端起茶盏,恭敬道:“祖母请喝茶。”
太夫人接过茶盏喝了一口,然后拿起荷包认真看了看,微笑着夸奖道:“绣得活灵活现,看着就让人心里欢喜,你是个心灵手巧的孩子。”
说罢微微侧头看向身边一个瓜子脸的丫鬟,示意她把手上捧着给新媳妇的首饰拿过来。
瓜子脸丫鬟微笑着将托盘捧到陈灵珠面前,里面是一对水头极好的祖母绿手镯并一副红宝石对钗。
陈灵珠向太夫人道了谢,让茯苓接过手镯和对钗。
接下来该向婆母镇国公夫人赵氏敬茶。
丫鬟把垫子放在镇国公夫人赵氏面前,陈灵珠跪下,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茶盏,恭声道:“母亲,请喝茶。”
但镇国公夫人迟迟没有伸手接过茶盏。陈灵珠手举得有些累了,将头稍稍抬起,看向镇国公夫人。
只见她眉头微皱,双唇紧抿,显然并不想喝她这个新媳妇的茶。
陈灵珠的心微微下沉,镇国公夫人这个模样,分明是对她有些看法的,只不知是因那克妻的谣言,还是因为陈李两府的恩怨,还是说,镇国公夫人已经知道了她不是陈灵瑛?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太夫人适时地咳了一声,镇国公夫人这才“嗯”了一声,接过茶盏,略略沾了沾唇,然后让身旁的丫鬟给了陈灵珠一对金镯子。
这金镯子样式普通,以镇国公夫人的地位和身份,实在算不得贵重。
这个婆母显然是不喜欢她的了,但陈灵珠也没法说什么,谢过镇国公夫人之后起了身,然后一一见过堂中其他的长辈。
这其中,李济的二婶王氏似笑非笑,看看镇国公夫人又看看陈灵珠,幸灾乐祸的样子颇为明显。
见过长辈,便该同辈之间互相见礼,镇国公府中比李济年长的只有二爷和王氏所出的李海,陈灵珠依礼朝李海和他的妻子温氏福了福身,称大哥大嫂,两人都还了礼,唤二弟妹。
该轮到李济的弟弟妹妹和后辈来给陈灵珠见礼了,却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扭过脸,愤愤地说了一声:“扫把星!”
声音之大,堂中诸人应当都听到了。
太夫人皱眉喝道:“芙儿!”
李照芙是李济同母的妹妹,镇国公府嫡出的二小姐,镇国公夫人赵氏亲女。
陈灵珠从前年纪小,后来又跟着父亲陈进外任两三年,回来京城后还没在公开场合露过脸,所以并不认得李照芙。
但虽不认得,李照芙的名号她却是听过的。她知道李照芙在京城的闺阁小姐中很有名,因为她镇国公府嫡女的身份,还因为她刁蛮骄纵的性子。
李照芙嘟囔道:“我又没说错。哥哥打仗都能好好的,怎么偏偏要跟她成亲,就出了事。”
其实李照芙也不是很相信克夫一说,但既然她不喜欢总是弹劾哥哥的人的女儿,自然要捡些由头说事。
陈灵珠环顾四周,堂中众人除了太夫人,其余人虽然神色各异,可都沉默不语。
虽然早知有人说陈大姑娘克夫,也做好或许会有人为难的准备,但李照芙这样咄咄逼人的态度,还是让她有些意外。
知道背后有人议论是一回事,被人当面骂扫把星又是另外一回事。
方才镇国公夫人当众给她下脸子,如今李照芙又来这么一出,她若再忍气吞声,这镇国公府是真的不必待了。
略想了想,她猛地转身,在一屋子人讶异的目光中,走到镇国公夫人面前跪下道:“母亲,儿媳自请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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