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旧忆如刺,江南雪落
亥时的梆子声从街尾传来时,挽风楼的喧嚣终于淡了些。最后一位客人,那位带着翡翠佩的太傅李嵩,在仆从的搀扶下坐上马车,临走前还拉着壶渡的手嘱咐:“明日若有空,便来府里一趟,有份新到的墨想让你瞧瞧。”
壶渡笑着应了,指尖的玉扳指随着手势轻轻转动,直到马车的轱辘声消失在街角,他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淡去。老鸨端着一碗温热的莲子羹走过来,见他站在楼前的红灯笼下出神,便将碗递过去:“忙活了一晚上,喝点东西暖暖身子。”
壶渡接过碗,指尖触到瓷碗的暖意,才觉出几分寒意来。他抬头望了望天,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细碎的雪花,一片一片落在他的发梢、肩头,转瞬就化了,只留下一点冰凉的湿意。
“下雪了。”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恍惚。
老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叹了口气:“是啊,这是今年京城的第一场雪。你老家江南,这个时候也该下雪了吧?”
江南。
这两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壶渡的心口。他握着莲子羹的手紧了紧,温热的汤水晃了晃,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烫得他微微一缩。
“嗯,江南的雪,比京城的软些。”他低声应着,转身往楼后的私宅走去。老鸨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没再多说,她知道壶渡的过往,却从不多问,这是她与他之间的默契。
壶渡的私宅离挽风楼不远,是个小小的四合院,院子里种着几竿竹子,是他刚来京城时亲手栽下的。此刻雪花落在竹叶上,沙沙作响,倒有几分江南的韵味。他推开门,屋里没点灯,只有窗外的雪光透进来,映得屋内一片朦胧。
他没点灯,径直走到窗边的软榻上坐下,将莲子羹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双手拢在袖中,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雪。雪花越下越大,从细碎的雪粒变成了鹅毛大雪,很快就给院子里的竹子披上了一层白纱。
这场景,像极了五年前的那个冬天。
五年前,他还是江南苏州壶家的二公子,壶渡。那时的他,还没经历过风月场的勾心斗角,还没学会用慵懒的笑容掩饰眼底的疏离,脸上带着江南少年特有的温润,喜欢在书房里读诗,喜欢在园子里弹琴,还喜欢……跟着蓝西一起,去城外的寒山寺看雪。
蓝西是隔壁蓝家的嫡子,比他大三岁,温文尔雅,写得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琴。壶渡第一次见到蓝西,是在苏州的诗会上,蓝西穿着一身青衫,站在海棠花下吟诵自己写的诗,阳光落在他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金边。那一刻,壶渡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他知道,自己喜欢上了这个温润如玉的少年。
后来,他们成了最好的朋友,一起在书房里读书,一起在河边散步,一起在寒山寺的钟楼下许愿。蓝西会偷偷塞给他一块温热的糖糕,会在他弹琴弹错时温柔地纠正,会在雪夜里牵着他的手,说:“渡渡,等我将来考取了功名,就带你去京城,看遍京城的风景。”
那时的壶渡,信了。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以为蓝西会像他承诺的那样,带他去看京城的风景,以为他们的感情会被所有人祝福。
直到他十八岁那年的冬天。
那天,苏州也下着大雪,和今天一样,鹅毛般的雪花飘了一整天,把整个苏州城都染成了白色。壶渡鼓起勇气,向父亲坦白了他和蓝西的事。他以为父亲会生气,会斥责他,但他没想到,父亲的反应会那么激烈。
“你说什么?!”壶父猛地拍案而起,桌上的茶杯被震得晃了晃,茶水洒了一地。他指着壶渡的鼻子,脸色铁青,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个孽障!你是壶家的二公子,是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你竟然和男人厮混?!你这是要毁了壶家的名声,要辱没壶家的门楣啊!”
壶渡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想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告诉父亲,他和蓝西是真心相爱的,想告诉父亲,蓝西会带他去京城,会给他幸福,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句:“父亲,我和蓝西是真心的……”
“真心?”壶父冷笑一声,眼神里充满了厌恶和失望,“你所谓的真心,就是让壶家成为苏州城的笑柄?就是让别人指着我们的脊梁骨骂?壶渡,我告诉你,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现在就滚,滚出壶家,永远不要再回来!”
说着,壶父转身走进他的书房,将他的东西一件件扔了出来,他最喜欢的那本《诗经》,被扔在雪地里,书页很快就被雪花浸湿;他亲手雕刻的竹笛,被摔在石阶上,断成了两截;还有他母亲偷偷给他缝的棉袄,也被扔了出来,落在雪地里,像一朵破败的花。
壶渡站在雪地里,看着自己的东西被一件件扔出来,看着父亲决绝的背影,看着母亲在一旁抹着眼泪,却不敢说话,心像被刀割一样疼。他想去捡那些东西,却被父亲喝住:“不准捡!这些东西,不配被你带走!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父亲,就赶紧滚!”
壶渡停下了脚步,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落在雪地里,瞬间就冻成了冰。他知道,父亲是真的不要他了,壶家,再也不是他的家了。
他转身,漫无目的地走在雪地里。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冰凉刺骨,他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是被掏空了一样。他想起了蓝西,想起了蓝西的承诺,想起了他们在寒山寺钟楼下的约定。
他想去找蓝西,想让蓝西带他走,想让蓝西给他一个家。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蓝家的门口,敲了敲门。开门的是蓝家的管家,见是他,脸色有些为难:“二公子,我们家公子说了,他以后不想再见到你了。”
“什么?”壶渡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让他出来见我,我有话要跟他说。”
“公子说了,他不会见你的。”管家叹了口气,递给他一块玉佩,“这是公子让我交给你的,他说,你们之间,就到此为止吧。”
壶渡接过玉佩,那是一块白玉佩,上面刻着一朵兰花,是他和蓝西一起在玉器店挑的,后来被分成了两半,他一半,蓝西一半。现在,蓝西把他的那一半也还了回来,这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他握着那半块玉佩,指尖冰凉,浑身都在发抖。他想冲进蓝家,想问问蓝西为什么,想问问蓝西是不是忘了他们的承诺,是不是忘了他们的感情。可他没有力气,他只能站在蓝家的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看着雪花落在门上,一点点覆盖住他的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他转身离开了蓝家的门口,继续在雪地里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知道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父亲不要他了,母亲不敢认他了,连他最爱的蓝西,也抛弃了他。
他在雪地里走了一夜。
从蓝家走到寒山寺,从寒山寺走到河边,从河边走到城外的断桥。雪花一直下着,把他的头发、衣服都染成了白色,他的脚冻得失去了知觉,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可他还是不停地走,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心里的痛苦。
天亮的时候,他走到了城外的码头。雪停了,太阳升了起来,金色的阳光洒在雪地上,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码头上停着一艘去往京城的船,船夫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小伙子,要坐船吗?这船是去京城的,今天最后一班了。”船夫见他站在岸边发呆,便喊道。
京城。
蓝西曾经说过,要带他去京城,看遍京城的风景。现在,蓝西不在了,可京城还在。
壶渡看着那艘船,又看了看手里的半块玉佩,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决定。他要去京城,他要在京城活下去,他要让那些抛弃他的人看看,他壶渡,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垮的。
他攥紧了手里的半块玉佩,转身对船夫说:“我要坐船,去京城。”
船夫点了点头,帮他把行李搬上了船。其实他没有行李,只有身上的一件单衣,和手里的半块玉佩。
船开了,缓缓驶离了苏州的码头。壶渡站在船尾,看着苏州城一点点变小,看着岸边的景色一点点消失,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是壶家的二公子了,他只是壶渡,一个一无所有,要去京城打拼的陌生人。
船行在运河上,风很大,吹得他瑟瑟发抖。他把那半块玉佩贴身收好,紧紧地攥着,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在京城活下去,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一定要……忘了蓝西,忘了过去。
可他知道,有些记忆,有些伤痛,就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心里,就算时间过去了再久,就算他在京城站稳了脚跟,就算他成了挽风楼的头牌,也还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这根刺刺痛。
就像现在,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他还是会想起五年前的那个冬天,想起父亲愤怒的斥责,想起蓝西决绝的背影,想起自己在雪地里走了一夜的绝望。
壶渡抬手,轻轻抚摸着胸口的位置,那里藏着那半块玉佩,也藏着他不愿提及的过往。他拿起小几上的莲子羹,喝了一口,温热的汤水滑进喉咙,却暖不了他冰凉的心。
窗外的雪还在下,院子里的竹子已经被雪压弯了腰。壶渡看着那些竹子,忽然想起了蓝西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渡渡,你就像这竹子一样,看着柔弱,其实骨子里很坚韧。”
那时他以为蓝西是在夸他,现在想来,或许蓝西早就知道,他需要这份坚韧,才能在被抛弃后,独自活下去。
他放下莲子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雪花飘了进来,落在他的脸上,像五年前那样冰凉刺骨。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自己的掌心慢慢融化,变成一滴水,然后顺着指尖滑落,滴在窗台上。
“蓝西,”他轻声说,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遥远的过去告别,“我现在,在京城了。只是,再也不需要你带我来了。”
说完,他关上窗户,转身走到桌边,点燃了桌上的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他眼底的平静。那些过往的伤痛还在,那些记忆的刺还在,但他已经不再是五年前那个在雪地里绝望哭泣的少年了。
他现在是壶渡,是挽风楼的头牌,是京城权贵们争相结交的“靠山”。他靠自己的双手,在京城站稳了脚跟,靠自己的智谋,在风月场里游刃有余。
只是,在这样的雪夜,在独处的时候,那些被他刻意隐藏的过往,还是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提醒他,他曾经也是个渴望被爱,渴望有个家的少年。
壶渡走到床边,躺下,闭上眼睛。窗外的雪花还在飘,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江南、关于雪、关于爱与背叛的故事。他攥了攥手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半块玉佩的温度,也残留着,那个十八岁少年最后的温柔与绝望。
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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