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冬月，北漠夷狄来犯，征我国土，杀我军民，幸有安国公披挂上阵，镇我国邦，耀我东皇。
安国公萧远得胜回朝，乡邻百姓皆上街观摩这声势浩荡。
北风猎猎，似夹杂着些血腥气，伴着哒哒马蹄声，吹向景都。
城郊外的护国寺门前停着几顶轿子，谈不上装饰华丽，里里外外却被重兵层层把守，颇显寂寥肃静，与都城内欢乐庆贺的气氛分外不合。
“皇上洪福齐天，此次安国公凯旋也算是除去一块心头大患。”
正中间的男子缓缓将手中的三柱香插进香炉中，转过身来望着旁边方才说话的苏羡，许久才慢慢道：“二弟又怎知不是多了一块心头大患呢？”
被他略带凌厉的眼风一扫，苏羡微顿，未再言语。
身后的皇后崔氏随即走上前，笑道：“如今来护国寺还愿，便是心愿已了，又怎来的另一处心头之患呢？皇上定是同王爷说笑呢。”
苏炎听了这话，泛着青厉的眼皮耸动，哈哈大笑起来：“皇后说的正是。”又拍了拍苏羡的肩膀，“方才说的玩笑话，二弟可莫要放在心上。”
苏羡低头应着，看着脚下的眼神却越发清明起来。
走出殿外，便见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弘安大师。护国寺住持弘安大师历经两朝三帝，算起来也已百年有余，历来东皇皇帝前来护国寺祈福还愿，皆会同大师问及国运，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大师看着手中方才苏炎摇出的签良久，方才缓缓念出六个字：“萧氏灭，东皇乱。”
萧氏灭，东皇乱！
苏羡心下一惊，只见苏炎面色瞬间青白，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整个人都显出无端的戾气深沉。只是这戾气不待片刻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苏炎欲问详情，却见大师只是垂目作揖，道：“不可说，不可说......”
回宫的路上，苏羡坐在轿子里，目光沉沉，看着衣袍上的四爪蟠龙若有所思。
一阵北风倏地掀起轿帘，卷进些街巷里的闲杂碎语。似是有些听不真切，他缓缓拨开轿窗的遮帘，便听得路旁乞丐讨饭时嘴里都念着安国公固国安邦、威震四方的歌谣。
几顶轿子慢慢进了都城，落叶打着旋儿跟在后面，却顶不住一场冬风霎时撕碎得无影无踪。
距离安国公班师回朝已有月余，这天下朝，苏羡听着好像有女子唱歌和奏乐声，便问了问身边的随从临安。临安自小便跟在他身边，虽不识几个大字，却对这宫廷秘辛和六部百官的家务事通晓得很。
临安正和手下说着中午去凌云阁的事，听见苏羡唤他，忙凑了上去，没过一会儿便笑呵呵道：“主子有所不知，这当今圣上最近得了新欢，不仅模样是个美娇娘，还有一副好嗓子，听说皇上这几天连后宫都不去了，净待在承欢殿听这贵妃娘娘唱昆曲。”
“放肆，”苏羡低斥一声，“皇上的事，不可议论。”
临安一边笑脸应是，一边接过侍卫递来的鹤氅披在苏羡身上，没半分被训斥的样子。
王府的轿子堪堪停在凌云阁门前。
苏羡自轿中走出，下朝后的一身紫地金丝四爪蟠龙圆领官服未换，眼角几缕细纹泛着些疲倦之色。
前来相迎的吏部尚书顾俭和礼部尚书裴荣忙走上前去。临安跟在苏羡后面，随着前面交谈着的三人慢慢登上二楼。
厢房里坐着的还有吏部礼部大小官员十余人，顾俭和裴荣没一一介绍，苏羡也无意一一认识结交。
酒过三巡，在座的官员多数都涌上醉意，连久经官场的老滑头顾俭也都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他道：“安国公回朝上报边境哀鸿遍野，难民济济，圣上却充耳不闻，只顾在宫中听曲作乐，实是不该、不该。”
这话一出，原本乱泱泱的桌席瞬时安静下来。唯独坐在主座上的苏羡面如常色，拿着酒杯低着头，细细地呷酒。
年纪较轻的裴荣眼珠一转，拉住张着嘴还想说什么的顾俭，抢话道：“顾大人，你怎么说起醉话来了，这可不作数、不作数啊。”
在座的众人一看，随即附和，桌上又乱哄哄起来。
正在这尴尬化解之时，苏羡开口了。
“你，”苏羡放下酒杯，抬手指向对面角落里坐着的一个人，“叫什么名字？”
旁边的人都顺着那手指看过去，只见那人拢在阴影里，只有一片青衫衣角曝露在光线之中，他缓缓起身，走进众人视线里，不慌不忙，行礼作揖，清朗的声音在这万籁俱寂之中显得极为响亮。
“下官吏部书史令，孔肃。”
小小一个书史令，怎么会被王爷点了名？
众人疑惑之时，苏羡又开口道：“既是顾大人的部下，便由你说说这方才的醉话到底作不作数罢。”
“姐姐、好心的姐姐，给点儿钱吧......”
热闹的街头，蓬头垢面的小乞丐趴在路边，正拽着一位女孩的裙摆不撒手。
那女孩戴着斗笠，白纱垂下，丝毫看不见样貌，只看得出身量不高，一袭绿罗裙甚是惹眼。
“小姐！”街那边，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正快步走来，忽瞧见那小乞丐的脏手粘在她洁净的裙摆上，剑眉一挑，甚为不悦，“小姐还是快回府去吧。”
“随身可带有银两？”声音听起来软糯糯的，颇有些故作老成的意味。
侍卫明显愣了一下，点头道：“是带了些。”
女孩抬手：“拿来。”
侍卫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按住自己腰间的钱袋子，不停摇头：“小姐不可。”
“你几时这般吝啬了？再说一个不字，你的肩膀就别要了。”说罢，硬拽过那钱袋，悉数倒到小乞丐手里。
那小乞丐约莫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些钱，激动地不停磕头道谢。再抬头时，茫茫人海早已不见了那二人的身影。
“小姐，出门已久，再不回去只怕国公爷……”
“林翊，你真不要你的肩膀了吗？”女孩顿住脚步，话语中颇带着几分威严。
男子瞬间直立身子，低头道：“属下不敢。”
“那不就得了，”她拍拍他的肩膀，“有我在，爹爹不会为难你的。”说话间便又被巷口买糖人的摊铺吸去了目光，“好不容易跑出来，不多玩会儿，多可惜呀。”
凌云阁内已是乌云压顶。
顾俭醉成一滩烂泥，趴在桌上不省人事，裴荣一众人等醉意散了个干净，皆不敢作声。
目光聚集处，那人青衫直立，却是淡笑从容。
“顾大人的话，下官不能妄言。”
苏羡道：“是不能，还是不敢？”
“非是不敢，只是不能。”孔肃复作揖，抬头对上苏羡审视的视线，眸光明亮。
苏羡终于轻笑起来，“罢了，不为难你了。既然不能，便到可能之时再说吧。”
酒席结束，众人散去，临安跟在苏羡身后下楼，百思不得其解，几度张了张嘴，还是没问出口。
苏羡整着衣袍，睇了他一眼，“想问什么便问。”
临安咧嘴笑起来，“小人只是不解，王爷方才在酒席间为何独独问了那书史令一人。不过小小一个书史令，小人实在瞧不出有什么玄妙之处。”
“不过一个书史令，”苏羡琢磨着这话，又道：“就是这小小官职让你们都小瞧了他。”思索了片刻，又吩咐临安：“打听打听这孔肃家住哪里，派个面生的人给他传个话。”
萧锦一手接过做好的糖人，一手付了钱，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隔着面纱盯着糖人，心里乐开了花。
林翊抱剑跟在她身后往巷子里走，正想着再怎么把她骗回府，忽然察觉到巷子深处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煞是刺耳。
“小姐小心！”话音未落，一个女子自巷中跑出，不时回头张望，慌慌张张撞在萧锦身上。萧锦哎呦一声还没回神，斗笠便掉落在地，与那女子四目相对。
那女子作农家妇女打扮，却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萧锦看出了些熟悉的感觉，还未待开口询问，只见女子忙跪在她面前，林翊瞬间挡在萧锦身前，就要拔剑。
“小姐、小姐，不要杀奴婢，奴婢是皇后身边的侍女合欢啊。”
甫一开口，萧锦便记了起来，原是上元灯会进宫时在皇后姨母身边见过的小丫鬟。
“皇后娘娘让奴婢跑出宫来，就是要知会国公爷，皇上与胡广合谋要谋害国公爷！就在今夜！奴婢身后还有胡广的人，小姐快回府去只会国公爷！”
句句刺耳，声声如雷。
未待萧锦细问，只见巷中追出几个蒙面人，一箭将面前的丫鬟射倒在地。林翊眼疾手快，双手抱住萧锦往街上人多的地方跑。
萧锦在林翊怀里发抖，急得要哭出来，“快、快回府！我要找爹爹！”
眼看身后蒙面人越追越近，林翊一回头竟不留神径直撞上前面驶来的马车。马儿受惊哆嗦了一下，车夫张口便要大骂。
临安抬手制止，细瞧了瞧林翊怀中的萧锦，心下一跳，自车外探进头来，“王爷，是安国公家的小姐和侍卫，看样子是被追杀了。”
不知在车内说了些什么，临安出来朝林翊招了招手，道：“小伙子，我家主子可保你家小姐无恙。”说着掀开了轿帘，竟是要请他们进去。
林翊警惕地探头望了望车内，只见一片阴影中端坐着的那人正转着右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再回头望，蒙面人即将迫近，他咬了咬牙，道了句多谢便作势钻进马车。
车内是淡淡的松枝香气，林翊坐在那人旁边，怀里的萧锦被吓得攥着他胸前衣襟不敢抬头。车外似是起了争吵，没过多久，便有兵器相交声和哀号尖叫声传来，又过了片刻回归宁静，马车渐渐又行驶起来。
“她留下，你可以走了。”
那人终于开口，话语中带着分不可抗拒的威严。
林翊这才敢抬头看他，他只是个侍卫，瞧不出什么官职高低，只冥冥觉得眼前这人儒雅温和却也贵气逼人。
“多谢大人出手相救，只是我家小姐必须要跟我一起回府。”
那人笑道：“现在可不是你表衷心的好时候，你若现在赶回去，说不定还来得及救你家老爷一命。”
谁料面前竟是手眼通天的大罗神仙......
又犹豫了片刻，他艰难开口：“大人真的可保我家小姐无恙？”
那人点点头，“自然。”
萧锦这时痛哭着挣扎起来，“不要、我不要留下来！求求你......林翊你带我走，我要见爹爹！”
林翊一个掌风劈在她后颈，萧锦瞬间昏倒在他怀里，他缓缓将她放下，毅然跳下马车，向着国公府的方向飞奔。
车帘翻动，漏进来些许光线，映在萧锦还挂着泪珠的脸上。
苏羡望着，突然想起了中午凌云阁里顾俭那一番话。
实是不该、不该啊......
马车未回王府，只是围着景都转了一遭又一遭。天色渐渐暗下来，连马儿都有些吃不消了。
萧锦渐渐苏醒过来，仿佛先前经历的一切都如梦一般不切实际。她哇的一声拉住苏羡的衣袖，闹着要回府，声音竟都哭哑。
临安坐在车外捂着耳朵，正要抱怨两句，忽听见苏羡一句“去安国公府”。
马车停在国公府门口的时候，天色已深。
几道闪电自天际直劈下来，闷雷滚滚，转瞬间便是大雨倾盆。
萧锦走下车的时候，脚一沾地，便是满目的血水成河。再抬头，以往灯火通明的国公府如今却没有半点生气。她冲进府内，却怔愣在门口。
院子里，倒在地上的是一具具尸体。
那是她的父母......
是她的兄长......
是她的丫鬟小厮......
是她最亲最爱的人！
一声响雷震得寒鸦扑棱着飞走。
闪电垂直劈下，白光刹那间映出她瞪大着眼睛，面容毫无血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