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儿。”
是谁?
谁在唤她?
苏谨猛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站在热闹的街道上,周围熙熙攘攘,车马如龙。
抬眼望去,只见正上方“安国公府”四个大字还是往日那般遒劲有力。
她定定地看着,恍如隔世。
一个小女孩突然从她身边小跑进府里,头上挽着两个圆圆的发髻,身后还跟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朝她喊着小姐。
苏谨晃了晃神,似乎才记起来这里曾经是她的家,而那个女孩是她自己。
走进院子里,花红柳绿,正是国公府最繁华辉煌的模样。
“锦儿,快过来。”
前厅里响起一个男子浑厚的声音。
苏谨眼睫一颤,看着小女孩迈着小跳步走到那个男人身边,甜甜地笑着喊他爹爹。
“锦儿乖,这是林翊,以后他就跟着你,做你的侍卫。”
女孩看向男人身旁站着的男孩,比她还要矮些,低着头怯生生的不说话。
她有些好奇地伸出小手,拉住他的衣角拽了拽,“你叫林翊?你几岁啦?”
男孩悄声抬眼,触上她直直望过来的视线又立马低下头,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出声。
女孩有些气鼓鼓地嘟起嘴,转头朝着男人说:“爹爹,他是个小哑巴。”
“锦儿,不得无礼。”
男人虽是斥责的语气,却带着十足的宠溺和无奈。
这时,男孩终于有了动作,他慢慢走到女孩身前,耳朵红彤彤的,紧张得结巴起来,“我......我十一岁了。”
听了这话,女孩又咯咯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泛着水光,径直映在男孩正盯着她的眼眸里,甚是好看。
“爹爹,他不是小哑巴,是个小结巴。”
那是萧锦和林翊的第一次见面。
对于现在的苏谨来说,久远得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林翊十一岁开始跟在她身边,算一算到现在也有七年了。
如果没有这场灭门之灾,或许她现在早已出嫁,相夫教子,过起了后宅的清闲日子,而林翊则可能会跟在爹爹身边,成为一个出色的将军吧。
正这般想着,倏然,天地摇动,花草凋零,人影消散,眼前的光景瞬时化为灰烬。
苏谨终于从梦境中醒过来。
天光大亮,晴阳暖照。
可惜,没有如果。
**
东宫里,几盆牡丹开的正艳,惹来几只小巧蝴蝶扇着翅膀在花瓣间飞来飞去。
苏辞下朝还未回来,江婧坐在房里正专注地绣着帕子。
房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江婧闻声回头,看见吴嬷嬷走进来,干瘪的面容轻微凹陷,细眼睛搭垂着像是有什么烦扰之事。
她放下帕子,温声道:“嬷嬷,可是有了什么消息?”
吴嬷嬷听见这话,抬头看了她两眼,淡眉皱着挤出两道悬针似的纹路,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道:“确实是有了些消息。”
“奴婢昨日着人打听了太子殿下曾接触过的女子,并未有唤作‘锦儿’名字的,所以,奴婢觉得殿下是不是那夜听错了名字......”
竟是没有吗......
江婧思索着,黛眉轻轻蹙起。
难不成,真的是她听错了?
吴嬷嬷未等她言语,又自己说起来:“虽说没有找到那位‘锦儿’姑娘,却是找着了一个叫作‘金儿’的。这金儿,锦儿,听起来还颇有些相似,殿下或许是将这两者弄混了。”
江婧的手暗暗攥紧衣裳,追问道:“那、那金儿真的是殿下的心上人吗?”
“殿下别着急,”吴嬷嬷扶着她肩膀,又道:“奴婢只打听到,太子殿下在五年前曾与几个王公贵族的公子哥去酒楼喝酒,其中一个找来了金儿唱曲作陪,自那之后便再未有过交集。”
听了这话,江婧的心微微放缓,“既再未有交集,便不是她了。”
“殿下,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吴嬷嬷又提起声音来:“奴婢还查到,那金儿如今已经成了这万春楼的头牌,前些日子还被请去凌云阁唱曲,那凌云阁可是朝中大臣常去的地方,谁知什么时候就会碰上太子殿下。”
江婧道:“防的了一时却防不了一世,我总也不好拦着殿下不去凌云阁参加宴饮。”
“哎,”吴嬷嬷拉住江婧的手轻拍了拍,“殿下果然还是年轻。这些外头的女子,不过是贪财,奴婢找人去和那个金儿见个面,给她钱财让她出城,这可比说服太子殿下好使多了。”
江婧听了,似有些犹疑,将手从吴嬷嬷两手中慢慢抽出来又捂在她粗糙的手背上面,五指纤长,白皙娇软,细声道:“还是我去吧,我也想见见,他心里想着念着的究竟是什么模样的女子。”
苏辞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漫着几片乌云,黑压压的。
江婧服侍他用饭后回了卧房。
想起白日里吴嬷嬷口中的金儿,她咬着唇,暗下了决心似的从苏辞身后轻轻环住他,胸口悄然贴上他宽大的脊背。
苏辞正站在窗口,后背突然感到一阵温热,低头看见环在自己腰间的双手,刚想抬手拉开她,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细声温语。
“殿下,妾身没什么别的奢求,只希望您多陪陪妾身。”
江婧侧着头,鼻间满是苏辞身上的清雅气息,她闭上眼睛,又道:“妾身一个人待在这东宫里,太孤单了。”
苏辞听着,终究是没有应答,只是方才提起来想要拉开她的双手又无声地,缓缓放了下去。
欲求不可求之事,逆天而行,必遭大谴。
或许,他真的应当放下了。
正当此时,夜幕陡然裂开,一道白光自乌云直直劈下,紧接着几声闷雷轰隆隆自天而降,转眼间便是大雨倾盆。
苏辞站在窗前,只觉得这闪电像径直劈在自己心头上,霎时浑身僵硬。
贴在他背后的江婧仿佛也察觉出了他的异样,抬起头正要询问,却被他猛地扯开了双臂。
她一惊,没站稳向后退了几步,看着苏辞快步走到床前穿衣,神色焦急。
“殿下......”
苏辞系着带子大步走出去,到了门口似是才注意到她的存在,撂下一句“朝中有事”便冲进了雨幕里,那样子仿佛是遇上了惊天的大事,连看她一眼都来不及。
常沪坐在廊下打盹,被闷雷惊醒,正打着哈欠揉眼睛,却瞧见雨幕里隐约有个人影,他定睛一看,连忙拿了把伞跑过去。
“殿下,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常沪小跑着跟在苏辞身侧,看见他全身衣裳都被淋湿了,连忙给他撑开伞。
春和听见丫鬟说太子殿下来了的时候,惊的半晌没说出话来。
等回过神来,她连忙跑到苏谨屋里。
“王爷,太子殿下来了!您说他下着雨大半夜的过来有什么......”
春和推开门走进去,看到床榻上苏谨的模样嘴里说了一半的话硬生生顿住。
只见苏谨苍白着面色坐在上面,手里紧紧攥着一旁的帘子,牙齿狠狠地咬着下唇,竟是已咬出血来。
头发四散,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滴进她微敞的领口,眼睛紧闭着,额间的碎发粘在脸上,像是隐忍着极大的痛苦。
“王爷,您怎么了?您可别吓奴婢啊。”
春和跪在她床前这般喊着,屋门突然从外面被人打开。
夏夜的凉风带着些雨水气直直冲进屋里,苏辞也顾不上后面跟过来的一众丫鬟太监,大步流星走到苏谨床前,眼里看着她这副模样,那下唇流出来的鲜血极为刺目,刺在他心头,仿佛也流出血来,疼的他眼里只容得下她一人。
“出去。”
春和听见他冷漠低沉的声音,登时怔住。
“再说一遍,出去。”
**
“主子,外面下雨了。”
烛光通明里,孔肃坐在书案前正入神读着书,听见侍书的话,翻动书页的指尖微微僵住。
静了许久,他放下书本,淡淡道:“把窗打开吧。”
侍书站在门口有些不解,仍照做着开了窗,雷声雨声没了遮蔽的屏障瞬时被放大,几滴雨水落在窗沿上,晶莹剔透。
孔肃起身,缓步走到窗前,雨夜里总泛着些凉意,这凉意顺着窗沿悄悄爬进来,钻进他的衣袍底下。
伸出手,雨水滴滴答答落在他手背上,冰凉彻骨。
**
苏辞坐在榻边,顾不上糊在身上湿哒哒的衣服,伸手轻轻搂住了苏谨的肩膀。
“谨儿乖,把手松开。”
他抚上苏谨紧紧攥着帘子的手,在她耳边轻声细语。
苏谨不停地摇着头,泪水流个不停,嘴里直念叨着:“不要,不要!爹爹不要走......”
那帘子被她攥得极紧,苏辞只得用力将她的指头一根根掰开,“不走,爹爹不走,你把手松开,爹爹就不走了。”
那语气里带着几分蛊惑,苏谨的手被他硬掰开反握进手里,指甲已全被折断,手心还印着狠狠掐出的血痕。
苏辞将挣扎着的她硬锁在怀里,温润清朗的声音充斥整个房间。
“没有人会离开你,所有人都会陪着你。所以,”他低头,终于吻上她腻着一层汗珠的额发,“谨儿,你要坚强起来。”
你要坚强起来。
苏谨像是听进了他的话,顿时浑身泄了力气,软软地倒在他肩头。
记忆中,也曾有个人这么对她说过。
那个男人有着这世上最好看的笑容,骑在红鬃马上对她说:
锦儿,你是我萧远的嫡女,是镇国国公的女儿,你不能落泪,知道吗?
你不能落泪,知道吗?
知道吗?
雷雨之夜,血流成河,满目疮痍。
终究成了她一辈子摆脱不掉的噩梦。
每当到这个时候,父亲、母亲、兄长、丫鬟等等一众人的音容笑貌便会在她眼前一遍遍浮起又消散,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刺目,每一遍都像是将她的心硬生生掏出来鞭挞碾轧,疼到她苍白抽搐,心骨俱碎。
而这个时候,却总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似是洪钟大吕,字字镇魂摄心,不可思议地让她慢慢平静下来。
苏谨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庞,渗着血的下唇微动,虚弱地喊出了一声兄长。
她终于醒了,从那个光怪陆离的梦里艰难地醒过来。
苏辞听见她恢复如常的声音,不由得大喜。
拇指轻轻抚去她眼角挂着的泪珠,他温声道:“你终于醒了。”
温热的指尖接触到她冰凉的脸颊,苏谨眼睫一颤。
“兄长......都知道了吗?”
这话从她嘴里弱弱飘出来,虽是问句却带着几分肯定语气。
苏辞抱着她又紧了紧力道,“是啊,我都知道了。”
“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了。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天也是个雷雨夜,我的侍卫把你打晕,我刚想把你放到床上就被你哭着拉住,当时只是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后来一查便全都明白了。”
苏谨惨白着小脸,在他怀里坐起身,“所以,这些年的每个雷雨之夜都是兄长在陪我,是吗?”
苏辞没说话,只望着她柔和地笑,苏谨却知道他已经作出了回答。
同胞之情,不过如是。
而这般深厚情谊,却又叫她如何还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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