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分合,朝堂易主,本有定数。
他一介青衫布衣,又作何偏要去淌这滩浑水?
到头来,狡兔死,走狗烹,白白落得个君臣离心的下场。
他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孔肃缓步走在道旁,垂眸望着月光打在身上投射在前方的阴影,眸色晦暗不明。
眼角细纹愈发深刻,牵带着几条血丝,显出淡淡的疲惫之色。
他略略停下脚步。
夜晚的风越发的冷了。
吹刮到他宽大的袖袍里,空荡荡的,勾勒出他挺拔颀长的身形,映在皎洁月色中,又隐入晦涩夜幕里。
“国师大人!”
恍惚间,一道娇软的声音似是剑戟瞬时刺破苍穹,直直地,冲开了这夜色下他周身浓重的清孤与萧寂。
孔肃身形微怔。
苏谨不想他走得这样远,一路小跑过来终于遥遥瞧见他身影便下意识高声把他叫住。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孔肃身旁,瘦削的身体立时挡住了洒在孔肃身上的淡淡月光。
面上倏然遮下一片阴影,孔肃慢慢侧目,静默着望进她明亮的眸瞳里。
他好像知晓了,为什么还要继续这么做的理由。
只因着眼前的这双笑眼,明亮而纯粹,恍若一盏灯点在他阴霾遍布的心头,只消一瞬,便散了他一身清性孤骨。
那是他从不曾拥有的,也从不敢渴望的。
却隐隐牵动着他心绪,令他不知不觉便已深陷其中,妄图抽离却已欲罢不能。
苏谨不觉他神思飘渺,缓着气息又道:“上元灯会街上如此热闹,大人为何偏偏独身走在这小道上?”
孔肃晃了晃神,慢慢移开了视线,“王爷不是与臣一般,也在这小道上走着吗?”
看着他淡漠神情,苏谨冥冥中感觉他现下心情甚是不好,没再与他说讨巧话,只默默地跟在他脚步后面。
半晌,她又探出头来:“国师大人,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虽然她不怎么愿意承认,但是与其对着这块一言不发的冰山脸她宁愿和原来那个笑面老狐狸说话。
身前的孔肃仿若笑了一瞬,缓声开口:“王爷来前确实有心事,但现下已然消解了。”
苏谨蹙眉。
消解了?
怎么消解的?
总不能是因为她来了吧?
略怔愣了一会儿,她又颇为好奇地问:“大人玲珑心肠,倒不知是什么事还能让您烦忧。”
孔肃侧眸看她,却没再开口回答。
不知是今夜这番月色太过朦胧惑人,竟令他隐隐约约产生了一种错觉。
若是一直这样闲庭漫步,倒也不错。
管他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君臣纲常。
他也是人。
是人,就会有私心。
不经意,脚步慢慢地停了下来。
苏谨方才被他看得背后发毛,正低着头跟在后面,未察觉他停下来不留神撞在了他肩膀上。
捂着脑袋,她呲牙嗔怪:“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抬眼瞧他,却见孔肃面色如常,只是那双眼眸直直地盯着自己,看不透里面深藏着的汹涌波涛。
静了半晌,他突然伸手抓住了苏谨的肩膀,一把将她扯进怀里。
苏谨被吓得身体僵直,瞪着眼睛大叫:“你做什么!”
陡然拉近的距离令她无所适从,只觉得陌生的气息和温度从她耳边、脖颈还有肩膀源源不断地穿透进来。
苏谨突然想起了去河东时留宿的那家客栈。
心下一动,她竖起耳朵,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些窸窣的细微声响。
有刺客!
苏谨心里咯噔一下。
未待多想,一支利箭竟刺破浓浓夜色直奔孔肃而来。
苏谨一凛,当下扒住孔肃的腰间奋力一转,堪堪避开了那支箭。情急之下,她连忙拉住孔肃的手,带着他往原路折回。
她就知道,走到这种偏僻无人的小道上总会有什么不吉利的事发生。
不知道这孔肃又是得罪了哪里的仇家,竟然暗箭伤人竟想将他置于死地。
这下她救了他一命,可得好好让他报答。
苏谨这般想着,回头朝孔肃道:“我替你摆平这些人,你可记得欠着我一个大恩情。”
孔肃看着她仍未开口,只默默地回握住了她的手,用力地攥紧了几分。
后面跟着三个黑衣人皆蒙面而行,对着苏谨二人穷追不舍。
眼看着就要追上,苏谨一咬牙,把孔肃推到了道旁隐蔽的角落里。
“我把他们托住,你找好时机离开。”她沉声嘱咐了一句,随手抄起一条木棍转身迎头而上。
那三人见她过来,停下了追逐的脚步。
其中一人走出来,开口道:“小子,不要多管闲事。我们只取孔肃的性命,你乖乖把他交出来,我们就放过你。”
苏谨挑眉,颇为不屑:“你们和孔肃有什么血海深仇,竟然要取他性命?”
三人见她没有退让的意思,另一人又走近前,朝着她道:“什么仇你不用管,我们拿钱办事,势必要取他性命。小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拿钱办事?
这么说,是雇凶杀人了。
苏谨眼珠一转,又笑起来:“真不巧,孔肃这条命我今儿还就保下了,你们这杯罚酒我还就吃定了!”
话音未落,苏谨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与最前面两人纠缠起来。
这三人箭术了得,近搏却落在她下风,只可惜手里没有兵器,苏谨靠着木棍勉强撑了一刻钟,正转头想瞧瞧孔肃走没走的空档,木棍瞬时被对方拿剑砍断硬生生扎进她胸口。
鲜血霎时溢出来染红了衣袍,她咬紧牙关后退了几步。
每次逞英雄都要受伤。
真是丢脸。
强忍着疼痛,她一手按住胸前伤口,额角立时生出点点汗珠。
眼看着三人又要冲过来,这下为了保命必须得跑了。
苏谨刚一转身,眼前却陡然划过一片青色衣衫,转瞬间就被身后那人抱了个满怀。
“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蹙眉轻斥,唇色因失血过多逐渐泛白。
“那里有侍书在,你不用担心。”
孔肃抱着她快步走到一旁的轿子里,苏谨抬眼往后看才发现侍书早已及时赶来与那三人扭打在一起。
孔肃倚着车壁把她轻轻放下,作势要解她的衣袍。
苏谨眼下疼得意识涣散,却也能意识到此举甚为不妥,连忙拽住他手,紧张道:“你别、别,我能撑住,还是送我回王府吧。”
孔肃被她拽着,也没硬来,只看着她沉声道:“现下你伤在左胸,距心口极近,若不及时处理会有性命之忧。你方才不是还说救了我要我好好报答你吗,命都没了又要我怎么报答?”
苏谨此刻早已疼得没了多少意识,抓着他的手渐渐泄了力气。
隐约听着他这话不似往日般恭敬疏离,反倒平添了几分气恼急切之感,她意识彻底消散前还不忘笑着调侃他两句:“你这话说得倒是有理,等我好了记着报答我啊。”
孔肃见她疼得昏了过去,又抬手开始解她的衣领。
胸前一大片肌肤都被殷红的血覆盖,伤口处早已发黑,不时还有血往外流出来。
往日淡漠面容终于变了神色,他紧皱起眉,立时将苏谨慢慢扶起来躺倒在自己怀里。
侍书不消一盏茶功夫便让那两人没了气息,留了一人活口逼问他受何人指使。
那人极为怕死,被他一吓便稀里糊涂都说了出来。
“大侠饶命,是、是前些天有个女子来找小的三人,说是要杀当今的国师大人孔肃,她当时拿了一块玉佩做酬金,小的觉得那玉佩价值连城才答应下来的。”
侍书踩在他身上的脚又加了些力道,又问:“那女子是什么身份?”
那人疼得直喊娘,乱叫了几声又说:“小的真的不知道啊,她带着个斗笠看不清长相,就只记得她穿的衣裳料子特别好,一看就是富贵人家里的。”正说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连忙从怀里掏出来个物事,颤抖着手递给侍书,“这个就是她给的玉佩,小的真的全都说了,大侠高抬贵手放过小的吧。”
侍书接过来打量了几眼,把脚从那人身上移开,没等他起身逃走就随意挑起了地上散落的剑柄直直刺穿了那人的胸口。
侍书吩咐轿夫把尸体处理了,拿着玉佩走到轿子前,轻声唤了声主子,里面却没人应声,只能听到些像是衣料摩擦的响动。
他疑惑着近前,缓缓拨开了轿帘一角,却似瞧见了什么鬼刹阎罗,登时僵在原地。
只见,轿子里,孔肃正两手环着昏迷不醒衣衫半褪的苏谨,俯着身嘴唇径直贴在她胸前的伤口处吸吮着什么。
侍书连忙放下帘子转身立在轿外,却是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他没看错吧。
主子居然亲自用嘴给王爷吸出伤口的毒素?!
他深知,自家主子一向心怀远大,从不在意个人得失去留,这么多年来也算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纵是当年他自己遭众人背弃生死难料之时也未有过今日这般仓皇失措、舍命相救的一面。
就在方才,他赶过来时,眼看着孔肃就要冲到苏谨前面替她挡下这一剑,若不是他拦住,或许此时中毒性命垂危的就是主子自己了。
这位王爷,对他来说,就真的这么重要吗......
“侍书。”
怔愣间,轿内轻飘飘传出来一声低唤。
侍书连忙回过神走上前,垂眸应了声。
孔肃坐在轿内轻轻替苏谨系上衣领,薄唇沾着黑紫的毒血,面色灰白。
“回府吧,派个人去找太子,让他带个御医过来,不要惊动他人。”
侍书手里仍攥着那块玉佩,知道现下也不是说这个的好时机,便只又应了声是,转头吩咐轿夫把轿子抬回孔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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