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还未看清两人是何等的风姿,就被重重人群隔开视线。那边时不时传来有关灾地的谈话,还夹杂着几句骂言。
她略微遗憾的收回目光,却见沐山敛停箸在菜前,一瞬后若无其事地夹菜吃饭。
沐山敛有着挺秀的鼻和一双春枝探雨的桃花目,素日里,这份秾丽却被眉间的疏淡洗得一丝不剩,如今不知为何,眉目竟有几分鲜活,缀如皑中宫粉梅。
一直到用完膳,她都微低着头,但林间总觉她心情还不错。
只是离开食堂时,沐山敛在一处停下,旋即绕了一条稍远的路。理智告诉她应该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可又有股强大的吸力引她要朝某处望去。
真烦人。
她冷着脸暗骂。
意志坚定地走出食堂后,沐山敛像是打了一场胜仗,陡然间全身一松,放慢了脚步。
然而这片刻的松懈,让她神使鬼差地回首,目光越过人群,就要落在那人身上时,只见一身材健硕的男子突然站起来,将他完完全全地盖住。
有一刹那,林间从自家小姐身上感受到了森冷的杀意。
沐相府,秉伦楼书房。
秉伦楼的后面有一池浩渺水波,漾出松峦山色,书房的阳台正对着这方潋滟清湖。
阳台上,躺在摇椅上的人一袭青衫,手中虚虚握着一卷书册,半束青丝散开来。
从外面传来脚步声,蓝衣的管家拢袖走进来:“家主。”
沐云起翻过一页。
“大小姐昨日已到日彰学宫,帮小姐抬行李的学子已经查过,全是普通人。”
沐云起放下手中的书,看向窗外碧波粼粼,“圣人说‘至乐无如读书,至要无如教子’,山敛去了日彰学宫,我也成了无用之人。”
管家微微躬身,“家主还要担着天齐的江山,若非家主日理万机,天下早已生灵涂炭。”
“是嘛。”沐云起应得漫不经心,似在专心看风景,“可总有些人觉得我挡了路。”
管家神情恭顺,说得愈发崇敬,“家主所行之事,朝野自有公论,那些奸佞小人早晚会玩火**。”
“呵,君砚今日在朝堂上提了太子的婚事,说起不少大臣的女儿,其中就有山敛。”沐云起的声音转冷,凛冬未至,却让管家心里狠狠打起寒颤。
“家主权势滔天,大小姐又深居闺阁,鲜少出行赴宴,按理不该论到大小姐当太子妃。”管家问得小心翼翼,“可是他们发现……”
“不是,君砚也提到若初。”沐云起躺回摇椅上,闭上眼睛,“一个世家,若没有可以传承的人,无需旁人动手,迟早会衰败,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只要她姓沐,他们就会盯着。”
管家不知作何言对,这么多年,沐云起借安欢之手,明面上是苛待,实际是把人藏起来保护,可到头来,还是藏不住。
白云翻涌,秋风入室,吹得书页乱如心绪。
凉意从衣袖钻入,管家关上敞开的门,再无一丝明亮流淌在沐云起的脸上。
“三日后学宫开学大典,太子会去。”沐云起仍闭着眼,令人无端感到巨涛般的压迫,“想办法,不要让山敛出现在大典上。”
“是。”
两日后。
她在急速下坠,落入无边无际的深渊里,耳边有疾风在呼啸。
悬崖上站着许多人,他们都举着火把,火光把他们脸上的焦急映得一清二楚,可明明,选择救沐若初,抛下她的,不也是他们吗?
沐山敛蓦地睁开双眼,微微喘着气,汗水顺着脸颊没入枕头。她抬手抚在额上,又阖上眼,等稍微缓过来,方慢慢起身,眺望窗外晨曦晕染。
今天是贵人们来学宫的日子,其中就有沐家。以安欢的性子,排场定是怎么盛大怎么弄。奇怪的是,虽说当天一入学舍沐山敛就病倒了,在学舍里昏睡几日,但也不该记不清那天的一丝细节。
有问题,沐山敛冷静地想着,定是沐云起暗中使了什么手段。让人发急症的法子不多,大多是用药,估计是那几日的膳食被加了东西。
沐云起不知发什么病,前世不让她参加典礼,今生肯定也不会轻易放过。虽说在学宫里,他能用的招不多,沐山敛今日还是打算不出门,离那一家子远远的。
辰时三刻,沐山敛用过早膳,便在书房里阅书。要选的课大抵都定下了,趁着还有时日,先把要学的书略读一通。
光透过晷针,在晷盘落下的细影缓缓移动。
辰时四刻,学宫热闹起来。纵然来的都是权贵,也能分个高低。像沐若初这般,第一口箱子抬进学宫的大门时,最后一口箱子还在山脚下不动,这浩浩荡荡的队伍,不少皇亲国戚见了,也甘拜下风。
金丝楠木的马车停在大门前,车身上的纹理细腻瑰丽,在日光下发出丝丝金芒,走近了,还能闻到沉静淡雅的香。这辆富丽堂皇的马车有刹那压过学宫传承百年的古朴。
珠帘被随身婢女的一双手拨开,这双手一看便知不事劳务,光滑细腻,没有一点茧子。然而,在一张脸从帘后露出,这双手瞬间被比得粗糙。
这是一张寻不到瑕疵的脸。若说安欢是人间绝色,那么沐若初就是三千红尘也凝不出的秾丽娇艳,灼若芙蕖。一双媚眼摄人魂魄,眼波流转间已是万种风情,偏生了细若游丝的峨眉,愈发婉转动人。
天齐第一美人,不外如是了。
这样一幅花容月貌,神色却染上了几缕愁意,惹人怜爱。她最为敬爱的父亲有要务,不能送她,虽说娘亲和弟弟都来了,可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几人走进学宫,安欢一路安慰,见女儿依旧颦眉不展,心下越发气闷,朝跟在身后的管家低声斥道:“他究竟有什么天大的事,能比得过自家女儿!”
管家脸上刻着闲适的笑,微微躬身听着,并不答话。
安欢也并非要个答案,只想发泄情绪罢了,怒骂几句后,又转身牵过女儿白腻的手,轻轻抚摸,轻声细语地劝慰。
管家不着痕迹地放缓步伐,慢慢拉开距离。身后的仆从一大步上前,两人并立而走。
“学宫不如外头,办得小心些。”管家动了动嘴唇,并未发出任何声音,仆从读懂了他唇语,同样无声答道,“是。”
在仆从离开后,管家极轻地觑了眼望不见尽头的箱子,笑容隐隐透着古怪。
辰时五刻,秋风乍起,吹得帘卷花落,一抹极淡的花香从窗外飘入。
沐山敛书读得有些累,于是深吸一气,想借此驱一驱倦意,却蓦然一怔。她下意识想关上窗,却生生止住,肯定还有人在外面监视。
上一世在成为太子妃后,皇室的试探和世家的攻击连绵不绝,她如履薄冰,偌大的东宫,除了林间,谁都会是敌人。沐山敛只能不断地研习医术,足足过了一年,才敢稍稍食用送来的膳食。
如今闻到这香,她立刻辨出不对劲。可转念一想,她闻到,旁边的人也能闻到,一下子不少人病倒,会引起学宫的注意,定会有什么东西,与这香气结合在一起,才能发挥出作用。
沐山敛站起来,冷静地审视一圈。所幸她带来的东西不多,屋子有些空荡,很快就能得出这里没有问题。
这时,外厅传来一道叩门声。沐山敛面无表情地看去,来了。
她走出去,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一个极为普通的家仆,是那种丢入人群后再也找不着的人。此刻他低垂着头,手上捧着一个匣子。
“大小姐。”家仆不甚恭敬地叫了一声,这是沐府下人对沐山敛一贯的态度,“这里面装的是写字要用的东西,大多是和田玉做的,价格不菲,是二小姐精心挑了许久的。”
平心而论,沐若初是整个沐府明面上会想着沐山敛的人。
在沐家私塾里念书时,沐山敛只靠月银过活,用的笔墨纸砚都很普通,时常会被别的沐家子弟暗地里耻笑。沐若初知晓后,特地派人送了松烟墨和一支清斑竹管玉笋笔。
夜半时,烛火被压得晦暗,她用那支笔和墨写了几个字,确实写的容易顺滑。少女静静地看着写好的大字,纵然自尊涨得心口发疼,未乱她眉廓的清寂。
如今再看礼匣,也未动一丝心神。
当年她不肯成沐若初礼敬长姐的盛名,将笔墨高锁于柜中,就此顶着私塾和沐府好几年的风刀霜剑。若重生回那时,她仍不会受这份意。
可沐云起和安欢是不一样的,后者虽是宰相夫人和太后内侄,能使的手段却不致命,无非是遣人冷嘲热讽,克扣用度。沐云起却是重权在握的臣子,一念之起可杀透长安。
前世她能兴风作浪,搅得世家人仰马翻,少不得沐云起的推波助澜。世家本就不是铁板一块,而沐家门生遍布天齐,看起来风光无限,实则尾大不掉,许多人仗着沐家的名声作奸犯科。沐云起将这些人头送她,一是剜烂肉,二是立她威,三是除敌对。
沐山敛如日中天时,尚不能真正伤沐云起分毫,更遑论她如今一穷二白。
“好,替我谢过二小姐。”
沐山敛应得不冷不热,那家仆欲要说她不知好歹,突然想起这不是在沐相府,为了二小姐的名声,原本嚣张的气焰顷刻消下,只狠狠瞪她一眼,随后大摇大摆地离开。
匣子是用北地的渭水木制成,与千月香一触便可无声无息地使人昏沉。
真是隐秘啊。
这般手段,难得让沐山敛对明日的典礼有了丝好奇,到底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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