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铸铜(十三)

一瞬间,汹涌的空气涌向肺腑。

呼吸就像狂风挤入山缝,陆卿只觉得脑中骤起一片茫白,紧接着身体一抽,声线便被猛烈的咳嗽声席卷殆尽了,他伏在地上,五指扣在地面里,忍不住想极力蜷缩起来。

戴小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一时手忙脚乱。他用手帕去接陆卿唇角的鲜血,忙道:“喂!你不要总想着说话啊……要是死在我这里,姓谢的肯定要说我谋杀亲大人啊!”

为了不让陆卿挣扎的时候把自己憋死,戴小黑赶紧低下头。

陆卿嘴唇虚弱的阖动:“别让…陛…下知道。”

连湘楼正灯火通明,忽然二楼窗外的飞檐上落下一片啊黑影,有人敲窗。

里面的人簌然惊动,低声喝问“什么人!”

“你大人,和你大人的救命恩人,再不开就收尸了!”

占梅是连湘楼的头牌,也是名义上的鸨儿,轻易不接客,她推开窗,就见外面的黑影跳了进来,背上的人浑身血迹,头和四肢都无力垂落,也不知是死是活。

她轻抽一口气,将床上的被褥推开:“这是怎么了?”

戴小黑将人往床上一摆,跳到门窗处听了听,落栓锁门。他回头看到占梅正托着陆卿的头检查伤口,吁了口气,从果盘里拾起一颗苹果:“遭人暗算,刚从刑部大牢里捞出来,你给看看是死是活......死了我就接着逃命去了。”

占梅的医术和国手没办法比,但比寻常大夫强了不少。

陆卿脖子上的勒痕有些可怖,腰带足足绕了两圈,喉咙下被刀所伤的口子已经撕裂,所幸没有伤到大脉,他只是身子太差,一时重伤缓不过来。

占梅给他换了只高枕,开的是安神凝血的药。

戴小黑‘卡擦卡擦’咬起苹果:“出了这样的事,城里很快就会戒严,你最好把人藏起来。”

城门封锁,出入严查,凡过城门者须出示户籍,就连城门的守卫都比平日增加了一倍。

萧洹听到陆卿失踪的时候,只觉得脑子里像上演了一场除夕之夜的烟花,轰的一声炸开,接着便是短暂又铺张的空白,他有片刻甚至没听到自己的心跳。直到谢在欢告诉他,血迹是从丁贯庸牢房中发现的时候,发麻的指尖才恢复了稍许知觉……

丁贯庸畏罪潜逃,江东送货的颍川军不能再留,萧洹当即令发北大营,派人将其全部格杀。另外,金旗赌坊受了查封,附近也派了暗探监视,但没有发现丁贯庸的踪影,刑部将赌坊财产全部收归,一一录册。

颍川军的动向要跟,丁贯庸的行踪要查,太后的万寿节要筹办,还得紧防着户部和置钱监在这时候浑水摸鱼,雪片般的朝政将萧洹埋进了议政殿,他心却一直揪在嗓子眼上,恨不能自己飞出宫去找人。

陆卿醒过来已是两日之后,喉咙火烧一样的痛,他睁开眼的时候浑身一轻,只觉得眩晕良久,才能看清一点东西。他脖子上的勒痕已经发深发紫,像两条盘桓不去的恶龙亘在皮肤上,摸上去淤肿沙痛,就算穿着高领衣衫也不能将其完全遮住。

陆卿以一口一皱眉的速度喝完白粥,用谴责的目光看了眼正啃肉包的戴小黑:“丁贯庸人呢?”

戴小黑指尖全是油渍,他吞了杯凉茶,还嘬了嘬手:“什么?”

陆卿嗓子太哑,听上去像卡着一窝碎瓷片似的:“哦,丁贯庸重伤跑了,啧……没想到一个南北跑货的商人,虽说是皇商吧,竟然这么深藏不漏。别用那种眼光看我啊,是你说留着他还有用,我才没下死手的。”

原来有用,现在没了,从他跑出刑部,以至于金旗赌坊被刑部查抄开始,就没用了。

陆卿:“他跑出城了?”

“那不至于,他被我一刀捅成重伤,残没残都不好说,你家小陛下当晚就下令封城了,如今不知道在哪苟着呢。”

陆卿面无表情:“那就去杀了他。”

“啥?”

陆卿因为伤病,眼睑下飘出一大片阴影,脖子上的不适令他有些烦躁,但还是习惯性的翘了下唇,乌黑的眼睫蜷在他苍白的脸上,看着平静且森然。他不舒服的勾了下领子,对戴小□□:“我说,他可以去死了。”

“……您还是别笑了。”看着有点瘆得慌。

天策秘府的追踪手段一流,想杀一个重伤逃犯并不难,而丁贯庸被刺杀后,他的尸体再也不会被人找到。

丁贯庸的受伤出逃,以及陆卿的不知所踪,令急于想了结这个案子的人不得不提心吊胆,这也是他没有出现的原因。

三日后,陆卿的身体稍稍好转,行动无碍,便让占梅想办法伪造了户籍,暗中出城前往定州。

与此同时,萧洹也终于收到了来自他的消息,是一张字条,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安好,定州。

估计是怕萧洹疑心,陆卿用的是他从前写给勾栏姑娘们的那种簪花小楷,这字总是笔转勾连,锋尽处偶尔拖出个秀逸的小尾巴,跟长了钩子似的会挠人。萧洹知道,大将军从前总用这字迹勾搭姑娘,一勾一个准。

小竹筒里的纸条有点卷曲,躺在他掌心里抓抓的痒,他反复摩挲着‘安好’二字,只觉得这字迹能蹬着眼眶跳进他心里,熨帖好这颗正八面漏风的心房似的。

连字都快不认识了。

谢在欢:“定州紧邻着颍川府,江晁如今没能给京中传回半个消息,陆大人去那边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萧洹想了想,只觉得任何地方都不会比现在的京城更危险了。

他将纸条折出横平竖直的模样,小心翼翼收在怀中,道:“你忘了如今定州府驻军守将是什么人,是原宁北大将军麾下的北府边境护军,徐琛。”

谢在欢一怔,只见陛下批阅奏章的手蹭着下巴,又揪了揪额间的碎发,用那种无奈又惆怅的语气叹道:“师兄这是为了朕,去收拾颍川府的杂碎了。”有时候真觉得给他添了太多麻烦。”

他状似随意的翻开一本奏折,却迟迟不动笔,过了好一会,谢在欢本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不料陛下非常不好意思的抿了下嘴:“从以前开始师兄就是这样,说他也不听。”

谢在欢莫名其妙,忽然瞥见奏折是倒的......

定州,

府里来人那日,定州驻军守将正躺在院子里纳凉,听说有个年轻公子毛遂自荐,愿为客卿。徐琛出门一看,是分外熟悉的那张脸,可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大将军诈尸,而是不知是哪里来的妖孽,竟敢骗他消遣,于是便从扫院子的小厮手里领了根扫把,打算想将人打出去。

当年大将军受陵王牵累,下葬时没有追封没有墓寝,只落了口薄棺了事,徐琛也几经升贬,最终安在定州府的职上。他这些年不打仗,日子都是瞎过,反正只要陛下不发调令,州边不出流匪乱寇,也没什么可忧心的。

他对于朝廷说不上有多失望,只是觉得原先横扫边陲的那一腔热血,在定州晾了几个秋冬,不大冒热乎气了。

还没等他用棍子,府前那人却先笑了:“老徐长出息了,不喝酒的时候也敢拿棍子抽人。”

徐琛愣了好久,才从府门台阶上走下来,门缝里看月亮似的打量这人许久,才从‘大将军可能没压住棺材板’的震惊里生出点将信将疑。

是他疯了,还是现在的骗子招数太高?

紧接着,京中发来加急令箭,是经定州军驿送到他手里的,打开一看,竟是枚云纹牌头,桔梗花浮雕的金牌,上面有个‘陆’字。

宁北大将军的腰牌不是虎符,当然屁用没有,不过至少能说明陆大将军确实从坟头里越了狱,并且陛下已知晓,并默许他在定州‘胡作为非’。

陆卿见到令牌,便从上面嗅到了一点陛下体贴臣下的心意,没什么太大感觉,就只想赶紧把颍川的事了了,回京给他复个命。

等到那时候,脖子上的伤痕也该好了。

没过几日,颍川有了消息。

“大将军,不对……大人!”徐琛把门敲开,将帖子拿给陆卿瞧:“颍川府那厮的肚子里长着马蜂窝,心眼多的不行,咱们前脚刚打探出他后院有铜矿,后脚就下帖子说要给巡按大人接风洗尘,早干什么去了?”

陆卿正在喝药,闻言问道:“他这是丢了丁贯庸的消息心里不踏实,不过专门给你下帖子似乎不合规矩。”

徐琛:“帖子里说颍川境内有匪寇,怕陛下亲派的巡按大人受此威胁,请咱们帮忙剿匪呢。”他冷哼一声:“担心巡按大人的安危,放他离开就是了,咱们没有陛下的调令,谁敢动兵?”

陆卿和他大眼瞪小眼,居然从他身上看出了点货真价实的疑惑,也不知道老徐这几年是怎么在官场上混的。

“恐怕不管不行。”陆卿解释给他听:“此时放出江晁的消息,是因为定州乃陆路转水路的重要州地,颍川府那边知道,如果丁贯庸在京中出了意外,朝中肯定会派人来此地查探。他开采铜矿和私铸刀兵一事如果败露,必死无疑,所以想借着剿匪,试探朝廷对此事的态度,如若朝中立意要查,他便可以再退一步,将私铸刀兵一事推在匪盗身上。”

徐琛还是不太懂:“那他怎么确信我愿意管此事,没有陛下调令,我拒不出兵也合情合理,难道他还真敢伤了巡按大人的性命不成?”

陆卿叹气:“恐怕他还真敢,我问你,如果颍川不想让江晁把州府内务上诉给朝廷,就地格杀后推到匪寇身上该如何?到时朝廷追查下来,发现盗匪确有其事,而颍川曾向你求助兵援,你却置若罔闻,又该如何解释?”

“这……”

陆卿道:“江晁打从进了颍川府就走不了了,如今就算有人敢放他,他敢回来吗?来日回京复命,倘若有人说他是惧怕匪寇,只顾个人安危才从颍川跑了,你猜有多少人要弹劾他。”

徐琛被他说得冷汗津津,可转念一想,又问:“不对啊,照这么说匪寇肯定有问题,说不定就是他们贼喊捉贼,我眼下率军援他,到时候叫人瓮城捉鳖了怎么办?”

“不错,这正是你的两难之处。”陆卿将凉透了的药汁一饮而尽,他并没有着急回答徐琛的问题,而是喝药,漱口,用帕子拭了拭嘴角,一切都慢条斯理,让徐琛终于能从他曾经不大讲究的将军皮囊下,看到独属于京城贵公子的温润清贵。

陆卿垂眸:“问题是,他能打得过我么?”

徐琛眼中精亮。

是啊,十五岁挂帅出征关北边疆,上百场犬戎交锋背水一战,区区颍川府匪寇,在血饮沙场的陆大将军面前,在九死一生同袍枯骨面前,都他妈的,

算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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