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铸铜(十四)

陆卿的折子加载定州军务里,和颍川府的祝寿折子前后脚。

萧洹先看了定州折子。

“这个徐琛比师兄还早两年从军,性格却太直爽了些。”他把定州军务扔在一旁:“北府军鱼龙混杂,前朝五王祸乱时期,各州流窜的拥军和犬戎边界流民都充盈在内,经了父皇的手,在林将军底下就已派系分明,就算是师兄,当年也用了不少严酷手段的。”

谢在欢道了声是:“先前禁军重编,陛下好不容易才从北府军里抽调出人,陛下尚且如此,徐将军难做。”

李让掀帘进来,说方唯求见。

丁贯庸才刚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这就坐不住了,金旗赌坊和京中各处地产没人接管,刑部查抄江东与颍川各州的田产费尽,就连南北往来的粮运如今也是一团乱麻。

他倒会找时机。

“方尚书想请辞?”

方唯跪下道:“置钱监虽说是朝廷所设的直隶官部,可素来同户、工二部定藏样钱,每以雕母翻铸铜方以流通两京各州属,如今京中出了假/币,乃臣监管不严、能力不足之过,实在不敢尸位素餐、延贻政务。”

萧洹指尖敲了敲奏折:“颍川府尹郭斌刚说要引咎请辞,方尚书就撂挑子不干,要是不说,朕还以为你们提前说好的呢。”

方唯面色一变:“臣不敢!”

上头没了声音,方唯也不敢抬头。

也不必抬头,那隐在龙座后的目光已将他锁住了,默不作声的像两把刀,左右卡在他脖颈上,动辄就要见血,他原本笃定户部无人,京中商市零乱,陛下就算想杀鸡儆猴,现在也不好动在他头上。

他需要的,是一点点时间。

“可惜了,”萧洹说:“方大人是可用之才,不过户部尚书这位子竟然升无可升了,朕觉得有些屈才。”

方唯听不出这话是褒义还是贬义,只觉得议政殿的地板光可照人,殿里静的只剩自己的喘息声。他揣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心跳,切身体会了一把什么才叫‘君心不可测’。

片刻后,萧洹开口:

“太后明日寿辰,户部出银的各项事宜还需操持,方尚书接连几日下了早朝留在宫中,也是辛苦......另外,除金旗赌坊外,丁贯庸在京中的所有店铺和财产都经由刑部彻查,户部帮忙清点。”

方唯咬紧了牙关,听完这句话本该放下心去,可身体却还在紧绷,直到被谢在欢硬生生的拖起来。

萧洹掀动眼皮:“方唯,你小心当差吧。”

殿外原本艳阳高照,削瘦的户部尚书却觉得有些齿冷。

萧洹看着红色官袍消失在远阶下:“最近多敲打,免得他总想把手伸到南方去。”

谢在欢:“方唯这几年在户部的位子上一路高升,靠的是自己的人脉和那油滑的秉性,如今丁贯庸这个下场,他不至于舍不得撒手。”

“你以为他和郭斌为什么想在这时候引咎离朝?”

谢在欢蹭了蹭刀,说:“因为他们都知道,朝廷早晚要收拾弄权裹乱之人,与其等陛下下旨,还不如自己先请辞。”

萧洹将密信递给他看:“他们上折子不是想朕准,而是想让朕驳回这折子,这样满朝文武才知道朕是什么态度,他才能施展拳脚,在师兄彻查颍川府前给自己找条退路。”

密折里写的是颍川铜矿,谢在欢瞟了一眼,就惊的说不出话来。

颍川府背倚松牢山,有铜矿十五万亩,泗水环绕,便于通商,城中有守军三千。

难怪他要瞠目结舌,十五万亩是个什么概念……陛下的宫禁有一千五百亩,这就占了小半个京城,而本朝最大的朝廷用矿也不过四十五万亩,这还得是从彭泽千里迢迢运来的。

“郭斌胆子也太大了!”

萧洹眼里阴云密布,眉头轻皱。

如果颍川真有十五万亩铜矿,那区区几枚假铜币算什么,剩下的铜矿能去哪?如果都用来制造兵器甲胄,别说一个颍川府,就算再往南十三州也是供得起的。

.

陆卿刚到定州的这些时日,天气一直炎热的厉害,他身体不好,伤病常常掺和在一起,喝药如流水似的下去,好歹咳嗽的不厉害了。

徐琛推演沙盘:“将军知道,如今各州的城楼都是启灵年间,由工部下图纸统一督造的,不过像颍川这种由嫡系官员升任的州府,改建也是常有的。据江大人从城内传出的消息,颍川城楼的高度有四十五尺,厚度也比寻常规制更宽,二角有射楼,守军每六个时辰换防一次。”

陆卿将眼光放在城外的地形上,问道:“暗河呢?”

“从定州往南本就水路纵横,城内肯定有暗河,但咱们查探不到,不过郭斌没有在城外挖沟引流,壕桥下面没通水,设的是拒马桩。”

徐琛和他是战场上的老搭档了,他知道徐琛擅长的是平原战,但这么多年守在定州,肯定没少琢磨,于是点头道:“说说你的想法。”

他就像一头被关久了的老虎,听到有仗打就开始摩拳擦掌:“郭斌把城楼造的这么高,肯定设了床弩和投石机,到时候城门一闭,死守严防。可是这城有问题,守城墙贵矮,门贵多,最好是那种能容一骑通行的小暗门,开个十个八个,可以随时外援。”

他指了一下北门角楼:“这地方落在松牢山尾翼上,往南是定州,以高守低最难打,我想集中兵力将北门敲开。”

徐琛说完,见陆卿沉吟着没说话,问道:“将军有别的看法?”

徐琛起战事就忍不住改了口,他是个念旧的人,像改掉以前的习惯,事简比他刚到南方的时候吃肉粽子还难以入口。

南门角楼是个好占点,如果能从此处将颍川撬开,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可郭斌是以剿匪的缘由请定州兵马入境,而他知道,这次来的不管是谁都只想要他的活口,当然有恃无恐,而松牢山和北城楼遥遥相望,是前后夹击的好据点。

“郭斌不会让我们有机会到南门去的,”陆卿将红签插/在松牢山上:“我要这个地方。”

松牢山是矿地,向内光秃秃的一片,是被开采出来的矿坑,背面才有葱绿颜色,郭斌虽是武将出身,但本人很喜欢文官四两拨千斤的那一套,帐下搜罗了不少幕僚出谋划策。

郭斌坐在马上,他在等徐琛。

单从长相上讲,郭斌身上没有多少玩弄权术的影子,他长的浓眉蜂目,身体带着股习武之人强劲,刻意结交某人时还显得意外诚恳。

“大人,江晁不归,京中肯定要再派人来,如果徐琛不肯顺着咱们的台阶下,非要把定州兵马都调过来,查个水落石出怎么办?”

“你当徐琛是什么人?陛下倒是想,可能有人压得住他么。”郭斌牵着马头:“他可是边境护军,已故宁北大将军的人,如今除了各州和边防军,能在官阶上压他一头的也就谢帆,可就算是他亲自来,徐琛也不一定肯服。”

“再说,这些年陛下将他扔在定州,游鲸搁浅,你当他心中真没怨?走个过场罢了……”

“若要是、”

郭斌打断军史的话,冷笑道:“若要是他多管闲事,就只能让他有来无回了!”

.

太后寿宴设在行宫,萧洹刚换了衣服,一个黑衣人就从外面走了进来,这人走路静悄悄的,身形也绝不张扬,若不仔细去瞧,根本记不住他的模样。

李让知道这个人是谁,连忙退下了。

先帝的皇位得来不易,靠的是鉴道司的扶持以及元帝对昭懿太子的猜忌,鉴道司的权势一味作大,到今日天策秘府的势力还分成两股,萧洹手里的这只几乎要走在明处了。

萧洹脸色发沉:“守在宅子和陵王府外的人,是同一拨么?”

那人点头:“先前是追着金旗赌坊的线索走,赌坊被刑部查封后,他们就开始在陆大人的府邸观望,似乎是知道大人的身份了。”

萧洹拽了下袖口:“继续看着,先别打草惊蛇,将陵王府里的人看好了,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也不用来见朕了。”

往年太后寿宴都是在宫中大肆操办,如今百姓倒是家家户户点着红灯,可太后心坎里却没什么举国欢腾的滋味。

太后抬袖饮酒,红唇挑出点弧度:“陛下果然守诺,不仅应着哀家办了寿宴,连出席都未曾晚上片刻,也算给足了颜面。”

萧洹:“你是太后。”

她抬眸,不可置否的望过去:“陛下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你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萧洹转着酒杯玩,唇瓣略动:“颍川府的铜矿数量可观,通往何处?”

太后意外的看了他一眼,道:“哀家还以为你第一个开口问的会是昭林,记得哀家告诉过你,当年那件事他也是知晓的。”

萧洹说:“朕不需要从别人口中知道大将军。”他淡淡扫视席间,众臣百态尽落眼中:“当年毅平侯一入宣华门平阳宫就被禁军封了,过来禀告毅平侯死讯的人,就是出自太后宫中吧。”

太后神色未改,听他言谈间直呼袁泊儒的封号,谈起自己的外祖和生母也是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心中涌起淡淡的厌恶。

萧氏子女,果然都是些薄情寡义的木头货。

“毅平侯袁泊儒的封地在颍川,自先朝启灵年间袭爵,颍川的铜矿产量不俗,能到今日自然不是郭斌一个人的功劳。”她用手指蘸了点酒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犬’字,抬起下巴问道:“现在还觉得你母族冤吗?”

萧洹从没觉得冤,只问两个字:“通路。”

颍川在南,犬戎在北,仅凭当年的毅平侯,如今的郭斌,想打通南北通路并不容易,这与丁贯庸的商道不同,出了差错要掉脑袋的,只当个‘过客’可不行。

南北唯一不受州府盘查的通路,就是关北辎重行道,南粮北运,驿站用的都是边境驻军自己的护粮官

太后弯了下唇,保养得当的嘴角出现了细小纹路:“陛下想问的一直都是这个吧,这天底下也有陛下查不到的事。” 她用酒润着喉,声音犯懒:“当然有,北府军自成体系,他们有将犬戎人隔绝在外的本事,自然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底气,就连陛下也不便施压,否则徐琛也不会轻易被调回定州。”

萧洹指尖湿润,在杯沿外转了一圈,漠然甩掉酒珠。

太后换了一头靠,伸手展着衣角,凤钗轻摇:“所以哀家才告诉你,当年昭林回京述职,是早就知道消息,铜矿私造兵器流到边外,他也早就知道,所以你说,他为什么非得查铸铜案呢?”

萧洹觉得今天的酒不烈,却有点辣嗓子,他在酒杯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被水波荡开了,重聚时又黑又沉,阴郁一闪而过。

他用这眼神看了一眼太后。

太后似有些醉了,撑着繁琐的发髻和朱钗,手指鲜红似血,朝萧洹做出了一个禁言的姿势:“陛下这么多年,对他念念不忘,是因为他救了你,还是因为愧疚?”

她凑在萧洹耳旁:“你愧疚,如果当夜没出意外,南北大营会如约而至,他陆昭林无论如何都会是个死人,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

太后指尖在他鼻尖亲昵一点:“你算计他,他却因你而死…”

萧洹捏紧酒杯,瞳孔安静的缩起,这轻语就像穿胸而过的毒刺,挑起尖细的疼痛。

太后是喝多了,漂亮的杏眼中闪过一点不管不顾的快意,嘴唇几乎贴着萧洹的耳朵:“鉴道司和北府军可有不同,郭斌和陆充可有不同,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选这个被冗政缠身的山河,还是别的东西,到时候……”

她眉峰挑起:“陛下,您还能赢吗?”

萧洹的额角面无表情的一抽,嘴角像是被人生拉硬拽提起的,他掐上太后的下巴,微微收紧,眼中的漆黑似要化在周身的阴影里了。他的笑容逐渐棱角分明,一字一顿道:“朕不做选择,朕都要!”

从席间往上看,萧洹只是扶了一下太后就松开了,下面的歌舞还欲继续,陛下已经在这间断里起身离席了。朝臣都跟着站起来恭维了两句,只有方唯一直紧密注视着上面的情况,见陛下回宫有些坐不住,太后伸手,做了个打住的动作。

萧洹喝酒不上头,脸色反而越喝越白,谢在欢跟着走出来时人还好,没想到才见到马车就拦腰砸上去了。谢在欢见他一副捂着头要吐不吐的样子,也不知该不劝他上去还是下来,只好由得他得哪挂哪。

“朕想见他,现在就想……”过了好半天,萧洹才从手掌里露出眼睛,脸色沉闷:“可是朕不能。”

根据谢在欢以往的经验,陛下喝昏头的时候就喜欢胡言乱语,于是试探了一句:“陛下?”

陛下捂出一个嗝,埋首进袖:“政务好烦。”

谢在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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