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铸铜(十五)

定州与颍川相邻,轻骑脚程快,一两日也就到了。徐琛当然不肯从城中过,他知道深入瓮城乃兵家大忌,何况各州出兵皆有定额,不得超过州军半数,所以只带了三千轻骑,而郭斌在自己的颍川辖地,足可调用八千人。

临出发前,陆卿连灌了两碗药汁,原本苍白的脸色竟硬生生被这虎狼之药逼出血色来。

徐琛见他连甲也不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陆卿用手帕拭唇,摆手道:“真有能伤到我的东西穿不穿都一样。”

甲胄太重,他消磨不起。

徐琛和他相识有很多个年头,见他身体这样,忍不住要叹气。

他记得那是永和十七年,大将军初进军营的时候不过十五岁。

北府军中编制杂乱,什么人都有,北方的军不比京中禁军,虽都是吃皇粮的,但这些吃沙子的军官对于京城来的公子哥,总带着种‘非我族类’的轻视。

别人都讥讽他,上阵杀敌靠走狗屎运,攻城也从来不打头阵,那是因为投了个好胎,像这等会吃不会打的人,就算让他去押送粮草,估计都比别人多走二里路。

他被人使足了绊子,但凡受伤生病,都要归咎于‘身体娇弱,吃不得苦’。

营里不能赌,但打架□□头是常有,输了活该挨揍,赢了不过二两糠饼。

徐琛第一次和陆卿比试,校场上风沙浮动,艳阳高烈,旁边光膀子的汉子坐在石墩上擦汗,起哄让小少爷回家喝奶。徐琛离他最近,能看到陆卿脸色雪白,双眸亮的摄人,身体里好像藏了一把能剖开世间万物的利刃——他是来拼命的。

陆卿的武艺师从李兴居将军,徐琛有所耳闻,可就在他留神戒备打算放手一搏的时候,却被人送了一记虎头蛇尾。

这陆世子虽然憋着一股劲,但不知为什么身上有伤,几拳就被他撂在地上,大口大口吐起血来。旁边的人原本还在哄堂大笑,等有人发现不对去叫军医,已经半条命都搭进去了。

——后来据陆卿自己交代,他是因为窑子里喝多了酒,趁夜打赏禁卫军,还在陛下的后宫里留宿了一整晚,被他爹陵王打了百来个棍子,这是刚从自家柴房里逃出来。

当时徐琛就觉得,这是个干大事的人……

再然后,就是老林将军被犬戎人射死阵中,陆卿率先锋杀入骑兵,顶着误判军情的死罪将林将军的尸体带回大营,这才一点一点树立起威望来。

郭斌等的久了,借着火把从地上摸了两块土石,在手里抛着玩,他的马低头乱转,人却没有丁点焦躁之色,听到整齐划一的马蹄声时,还忍不住赞美了一句。

徐琛一马当先,远看着兵马甲胄,行出了一股边境风沙,难为他能在山清水秀的地方把守军练成这个样子。不过郭斌的眼神只在他身上停留一瞬,就转到旁边那个人身上,忍不住反复打量起来。

“那个人,是徐琛新收的客卿吗?”

军史顺着他目光一看:“徐琛这个人没有在手底下养人的习惯,别是朝廷派来找事的吧?”他‘嘶’了一声,转念又镇定下来:“不过区区一介文官,在咱们这掀不起什么风浪。”

陆卿御马而行,虽显得不紧不慢,却没落下风,风兜广袖,向两侧飘散,远观活像一缎不急着赶路的天边流云。郭斌缓慢地瞧了一眼军史,似在问自己:“文官……骑术这么精湛。”

徐琛看见这‘大王叫我来巡山’式的排兵布阵,不禁气笑了,勒马便道:“大黑天的,郭府尹是和匪寇说好了在山里等你吗?”

虽然早知道郭斌不是真心剿匪,但徐琛没想到他不真心成了这个样子。

郭斌也不下马:“哎,哪里话,本府唯恐有漏网之鱼,特意将匪寇困在山上,等的就是定州兵援。”

远离京城之地,官匪勾结也不是没有,而这位郭大人无论是就地反水将人命官司推到匪寇身上,还是老老实实演完这场戏告诉朝廷我真乖,他都能做得出来。

徐琛气得直瞪眼珠子,半天没噎出一句话。

陆卿道:“我要是大人,手底下有八千州军,就是用人头砸也把匪窝砸烂了,哪还要援兵呢。”

“敢问,这位……”陆卿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没接话,郭斌不愧是个厚脸皮,已经自顾自说下去了:“大人想必是从京中来,不知道咱们州府带兵的难处,我这四角城楼不便更替,巡夜的又各司其职,在下不像徐将军那般会练兵,真到用人的时候,能拉出去的不过十之二三。”

他一边道着惭愧,一边做小伏低的引路。

这深山里道路圈延,上行缓慢,等到山间平地的那处,倒真见着一大排土楼,看着很成势,倒也不像临时做出来的,门口燃着火盆,桅杆上还挂着个‘义’字。

徐琛不喜做戏,心知今夜匪窝里用不着他,冷眼旁观道:“郭府尹对匪寇老巢是真熟悉,想必等会从里面翻出东西,你也知道是哪来的了?””

郭斌再一次羞愧的低下了头:“错怪在下了,颍川近两年深受匪寇所扰,州府虽不敢贸然出兵祸及百姓,却也没少派人打探。这匪寇向来据点众多,本已有所收敛不在这一代活泛,谁知好景不长,如今城中百姓频频被掳,这才忍不下了。”

有个士兵跑了回来,回禀道:“府尹大人,不好了,在里面发现百姓的尸体!”

郭斌状似吃惊,打马进寨。

徐琛隔着大门看到女人的尸体倒在地上,他知道此刻任由郭斌胡作非为,几乎是与郭斌的兵马‘抢’活口。

徐琛急着寻找幸存百姓,却发现这里一共有七十几具尸体,这些刚刚离世的躯体七零八落的散在匪寨各处,除了老弱妇孺还有面黄肌瘦的青年,一看就是长期劳作营养不良所致,竟然无一活口...

这些百姓,是被人提前杀害扔到这里的!

地上摆着几大箱铜钱,都是假/币,私制刀兵十余车,还有数不清的铜板废料,未成形的战车和模具,这些东西原本看起来十分丰厚,可和冰冷的尸身摆在一起,却显得那么单薄。

徐琛早年在战场见过无数尸骨,有些只剩下残肢断臂,可却没有一次让他觉得从心底里发寒。他当了几年定州守将,也算是一方父母,却不知道这世上有人可以为了一己私利做到如此地步,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嗓子忍不住一闷,蓦然回首,脸色跟着充起血来,往前迈了一步。

郭斌看起来却比他还震惊,难以置信道:“这……都是我颍川的百姓?!”

徐琛直接揪过了他的领子,将人半提起来,他胸口鼓噪着莫名的血性,是在战场上也激荡不出的怒意。

一方官员可以是百姓的天,可郭斌却选择成为绞碎血肉之躯的囚笼!

两州兵马随着他的动作抽出兵器,剑拔弩张起来,众目睽睽之下,有人要引战,谁先动手谁就没理,徐琛的拳捏在半空。

陆卿声线冰凉:“徐将军”

郭斌就等着,平静的目光里带着一丝狡黠和惋惜,他就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浑身长起色彩斑斓的密鳞,笑一笑露出毒牙,让人浑身窜起鸡皮疙瘩。

徐琛扔开他的衣领。

郭斌推开,正了正自己衣襟,对陆卿询问道:“这些收缴上来的违禁制品,是大人上交陛下,还是下官呈报刑部?”

他迎上陆卿的注视,弯着身子等了一会,做了个邀请的姿势,笑道:“两位从定州赶来实在辛苦,不如过府一叙,也好同江大人好好商议上奏诸事。下官身为颍川府尹,在州地出现这等监察不力之事,绝不敢推脱罪责。”

这才是郭斌今夜最想唱的重头戏。

徐琛咬牙,看了陆卿一眼。

陆卿扯了下不安分的马缰,居高临下的锁住郭斌,风卷起他冰凉的发梢,在夜色中勾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眼神明明上挑,却没半分笑意。

他 ‘哦’了一声,淡淡道:“江大人的性命还在吧。”

郭斌死盯着脚尖的一块石子,闻言奇怪的扭了下脖子:“大人这是何意?江大人是陛下体察颍川派来的巡按,下官……”

他声音一卡,明黄色的贵绢顺着他耳旁垂下。

陆卿俯身极低,凑在他耳旁扯了下嘴角:“活着就行,那就让他出来接旨吧,我在城外等着。”

从来只听说跪迎诏令的,还没听过说要把旨意送进去,挑这地方拿出来,明摆着是找事。

郭斌撞到陛下的玺印上,脸色变换了片刻,徐琛也差点没兜住,因为前两日大将军说想吃大萝卜,还不知从哪寻摸出了一把小刻刀…

郭斌一来不信,二来不惧,如果陛下真那么未卜先知,干脆早些下令各州平乱算了,还用等到今天?

不过矫诏抓住了算假,没抓住也不妨碍人家拿着鸡毛当令箭。

比起这个,郭斌更想知道眼前这人的身份,竟然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

“要是江大人不方便接旨,不如下官……”

“大人!”传令兵一路小跑,附在郭斌耳旁:“江晁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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