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卿将清册交给江晁闭了闭眼,隔着没挂好的帘,江晁也能看见他比衣袖还要雪白的脸色,以及眼角眉梢怎么也化不开的倦意,他一想到那日陆卿鼻尖渗血的惨状,心里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
犹豫再三,劝道:“大人忙于颍川内务,还是要顾念身体,先前大夫说以后不能再像前两日一样用重药,还是要靠长期调养……”
其实原话比这个重,按大夫的说法,陆卿这身子本就是虚不受补,元气损伤,好好调养都不一定能好,更何况一遇事就这么强行下重药,当时看着是好了,往后非得千百倍的讨回来不可。
陆卿没想到他是说这个,笑了笑,看着是真不在意,道:“没事,身体么,本来就是用一次少一次。”
徐琛还踌躇在原地。
陆卿问:“还有事?”
徐琛原本前两日就要回定州,因颍川府一团混乱才留下,挨到明日怎么都不能耽搁了,他等了半天,现在又摸着刀鞘开不了口。
他那名亲兵小孩还跪在外面。
陆卿不明白这件事还有什么讨论的余地,他下的军令是死守松牢山,正因为知道矿山在高点且易炸,与城内形成夹击之势,他才派人守,如今矿山炸了,人却活着,即便他是被人用计引到山下的。
徐琛不说话,陆卿便等着,片刻后听他对外面道:“辛小年,还不滚进来!”
那买萝卜的少年跪了进来,肩膀连着半边脖子裹着白布,透着血色,脸颊也凹陷下去,看起来受伤很重。
陆卿才知道他的名字。
辛小年那日被郭斌的军史用一小队人引到了松牢山背面,刚到山脚,上面就炸了,他是拼了命和那些人缠斗的,到底活着,后背连着肩膀伤了一片。
戴小黑将徐琛的刀往肩膀上一扛,晃着走了出去,愣住了。
萧洹皱眉看着他手上的刀,语义莫测:“胆子挺大。”
“……”戴小黑心里卧艹艹艹,差点就弑君了呢!
他将徐将军的战刀扔在地上顺脚一踢,‘咣啷啷’滑远了,脸上神乎其技的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没瞅见谢在欢的影子时心里松了口气。
陛下负手盯他,大有不磕一百八十个响头我就不进去的意思,戴小黑心下一哂,觉得难伺候:“……要不我让大人出来迎一迎?”
跪着磕一百八十个响头,八抬大轿给您迎进门。
他这才抬脚动了。
徐琛知道自己不应该求情,只是这小孩儿一直跟在他身边,聪明肯学,兵法也吃得透,今年才十七,打颍川是第一见到真刀真枪,有点可惜。
陆卿问:“小年出生的?”
寻常人家起名字,也就这么些含义,辛小年点了点头。
他问了一句就不再说话,徐琛在旁边戳着,小孩儿眼巴巴瞅着这二位,比当初买回来的萝卜还水灵。陆卿见他满脸蒙圈,仿佛在问‘我不是该被军法处置了吗?我是谁?我为什么还在这?’
看着挺乖顺,奈何从军啊……
陆卿抚住胸口,喉咙有点痒,借着清嗓子压下去了:“第一次出兵就能有自己的判断,徐将军将你教的很好。”
辛小年睁大了眼。
“但是,你要不是这么有主意,能坚守矿山,将郭斌的人就地斩杀,或是多拖延半个时辰,你知道徐将军的兵力减损多少兵力吗?”
他目光冰凉:“至少五百,这五百人都是定州守军,是同你一起扎营驻寨,晨炊蓐食的袍泽兄弟。”
陆卿谈不上责怪,甚至连语气也不加重,辛小年眼眶却羞愧的红了。
他瞅着陆卿,原本有话准备说,可被那冷冷淡淡的眼神一扫,不知怎么的全离家出走了。
徐琛见他半天崩不出一个屁,心里着急,恨不能上去给一脚,让他放一放。
陆卿用眼神锁他,辛小年都要慌死了。
这小孩纸的性子和陛下小时候相像,都软坨坨的一团,看着随便拿捏,实则很有主意。他忍不住从床上起身,双手架在膝上,用眼神的犀利问:“想活吗?”
辛小年点了点头。
“不死在战场上不甘心?”他漠然一笑,收敛掉多余的情绪:“那你觉得军法为何如此严酷?”
辛小年毫不犹豫:“为了让人在战场上不犯错。”
“不对!战场上瞬息万变,谁能不犯错?主将也不能。”
他眯眼刺进辛小年身上:“军法是为了让人怕,倘若你违令不死,那是不是以后所有人都有违令后改过自新的机会?不死能成吗?”
徐琛原本十分紧张,怕大将军一言不合就让人拖出去宰了,听到此处才放下心,陆大将军才不会对将死之人废话。
辛小年挺老实,顺着他的话想了想:“那…革除军籍发配回乡。”
陆卿觉得他傻乎乎的:“哦,那等哪天犬戎人打进边境,怯战的将士违抗一道军令就可以回家了?”
他看着前面窘迫的表情,坐在脚踏上,伸出两根手指:“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现在出去拿刀抹了自己脖子谢罪,要么……”
江晁听他拉长音,汗毛倒竖,如果这里有谁见过陆卿破城的样子,会觉得眼下的压迫感与那日不逞多让。
陆卿嘴角轻佻:“要么……就把那天看到你决策事务的所有定州军杀干净,不多,就五个。”
门缝外的戴小黑看到这一幕,直接炸毛,他每次看到陆卿拿这表情唬人,总有种唇亡齿寒的危机感。
想躲,却被人钳住了肩膀。
萧洹目光灼灼的盯着门缝,见陆卿只穿了件贴身衣物,衣袍半搭,墨发未束,眉梢欺霜压雪,
笑的真是……好生歹毒。
从前,陆卿对小陛下没脾气,身上总揣着粽子糖和钱袋子,从来是要吃的不给喝的,要星星不给月亮,何曾让他见过丁点疾言厉色?
萧洹偷偷从外面看,有点可惜这攻城略地的眼神不是对着自己,流连再三,眼神放在师兄没关严的领口上,觉得太刺激。
辛小年差点哭出来,问:“五……五个?”
“嗯?”陆卿难以置信的挑了下眉:“你还想把我也算上?”
“咳……”这时候连江晁都能看出来陆卿根本没想杀他了,吁了口气,准备倒杯凉水压压惊。
其实定州兵马陆卿真的不好越俎代庖,徐琛肯借用已经是情分了。
不过……倘若辛小年方才选的不对,徐琛也明白该怎么做——战场上,有时候毫无底线的争功比粗心大意的犯过更要命。
“不……不不不不不不敢。”辛小年吓得捂住脸,在冷漠的注视下肩膀微颤,挣扎后带着哭腔问:“被军法处置,还能……有抚恤金么?”
陆卿/江晁/徐琛:“……”
江晁不经意扭头,看到门缝处一惊:“您……”
陆卿扭头,瞬间怔住,他嘴唇动了动,只觉得悬了好多日的心终于落地,他从脚踏上一下子站起来,眼前直发黑。
“师兄!”萧洹大步跨过来。
戴小黑第一个闪人,屋里没见过陛下的就辛小年一个,徐琛带着他赶紧走了,江晁将门带上,心里默默转了好几圈。
陆卿拽着他衣袖上下打量,见没出事才放心,又见他眼角都急红了,心里又暖又心疼。刚要解释两句,忽被他扯到怀里,失而复得的拍了两下后背。
一股熟悉的草木香夹着药味扑鼻而来,萧洹小心的吸了一口,只觉得满路风尘尽却。
其实萧洹现在比师兄高出很多了,让陆卿站在脚踏上勉强迁就。陆卿心里虽然不好受,到底没舍得骂他:“你怎么就……这么胡闹呢?”
萧洹投乐,用力回抱了他一下,托着陆卿的腰轻拿轻放:“我知道瞒不过师兄。”
这小狼崽子当然是故意的,他这从京城一跑,好处太多了。
方唯最着急,恨不能趁现在就把持全境商道,而太后会被他逼得不能独善其身,非得在陛下和鉴道司之间做出选择,萧洹亲临此地也能直接解了他刑部脱逃,矫诏动兵的大过,说不准还能收服南边各州。
陆卿拧眉:“受伤了没有?”
萧洹没回答他的问题,隔着衣袖转了转他腕骨,轻声道:“好像又瘦了。”
陆卿被他攥得手腕发热,抬手挡开他黏糊糊的动作,问:“陛下应该先去定州,郭斌还没审,颍川府太危险了,有什么打算?”
萧洹手里一空,连衣袖都没捞到,他师兄哪哪都好,唯有一点……就是对谁都风流,只对他恪守君子之礼,永远风度翩翩。
什么毛病……
“不好谈,”他道:“如果将我直接将身份和他们摊开讲,恐怕会让那些人更加贪婪,先不要提身份。”
陆卿点头,这和去摊子上买东西一样,摊主原本只能赚十两银子,若不小心发现你底价比他高,免不了向上哄抬,可若你直接对半砍,再往上抬两成,他们亏了也会觉得赚了。
“那你先去定州府,我帮你谈。”
萧洹眼馋许久,终于逮到机会拽了他一截衣袖把玩:“那不行,我要跟着你。”
陆卿不同意:“不成!颍川府这么危险,再说,你留下让我跟别人怎么说。”
萧洹正攥着他衣袖一点点往上攀,眼见要碰到腕骨了,功亏一篑。
陛下不死心的用手指勾着他衣角,心不在焉的笑道:“我都跟别人说了,我就是你的小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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