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铸铜(十八)

郭斌被活捉,直接扔在他在颍川府自己建的监牢里晾了一个多月。

陆卿根本懒得跟他谈,他忙着收拾北面的铜矿废墟,这回倒好,物证炸了个干干净净,最麻烦的是这些铜矿所铸的兵器牵连到往南十三州。

有一句话郭斌说对了,他当初是从刑部大牢直接和丁贯庸一起失踪,到了南方,有陛下默许,但带着定州兵马惹出这么大麻烦,实在不好交代。况且,他无诏剿匪,矫诏捉拿郭斌,矿山失守,人证物证寥寥也是实情。

别的不怕,就怕往南的那些州府与郭斌牵扯太深,万一真出了乱子,他没兵权压不住还是小事,万一真有人喊着清君侧玩一手挟天子以令诸侯,京城难做。

郭斌平时很拿自己当个人,手下招的幕僚颇多,那些背景含混不清的一并跟着进了牢房,稍微体面些的就圈在颍川府后,半个消息也传不出去。剩下的就还有郭斌身边常用的一名姓曹的从事,挂旗投诚的秦原和管账的张平陵。

事已至此,陆卿实在不方便大动干戈,上坐的是江晁,旁边有徐琛,他随便捡了个江晁下面的位置靠着,堂外晃眼的日光令他阵阵发晕,连句话也不肯说。

江晁身上有文人书卷气,坐在哪也不迫人,翻开账簿看了两眼,面无表情的递给徐琛。

徐琛随便一翻,当即拍桌子道:“让你们交账,你们就交出这么两本,州府那点破事是巡按大人要查的吗?糊弄谁呢!”

曹从事趴在地上不敢说话。

张平陵长得挺清秀,看着不年长,眼神也最平静,他心知朝廷黑脸唱罢白脸登场的套路,道:“这就是两位大人想看的东西。”

江晁将账页朝外拨了一遍:“这账本里,记的是颍川府郭斌的私账,除了从南边十三州私走兵器,各州让的利,就是打点北上各关口的‘缴’项,但这些东西,就算你不交账簿,猜也能猜出来。”

张平陵文秀却不木讷,瞟了曹从事一眼,道:“下官只是颍川府一介小隶,很多事即便想知道、想说,上面也是要防着的。”

他这话对着堂上将,却若有若无的看着陆卿的态度,他早看出来,眼前这二位虽明面上是陛下派来的,但主事的坐在下面呢。

江晁便让曹从事和秦原都出去了。

张平陵朝陆卿行了个礼,也不啰嗦:“大人明鉴,如今各州府每年都需向户部‘投文’报军需,户部会对这些清册进行审查,但凡有不和规定或是超额的,户部都会‘批驳’下来。这清账最终会送到陛下手里,做不得假,因此就算呈上了也并无纰漏。”

陆卿半张脸隐在影子里,显得愈发白,他侧头轻咳了两声,说:“你对户部很了解。”

张平陵不敢把这当做夸奖,继续道:“清账上报朝廷,其他都走的是过场,唯有清册审查一项,需要各州上下打点,‘批驳’的权利就握在户部各位大人和……方尚书手上,而所谓的部费才是每年最大的出项…”

陆卿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张平陵见过那日陆卿捉拿郭斌的样子,不敢糊弄,却也不敢说下去了。

陆卿不是文官,不如谢在欢世代簪缨,老爹就是前任户部尚书,说来他家富的流油也不是没道理。

陆卿并不很懂账务上的事,只道:“我要个实数。”

这算问到点子上了,张平陵脸色有些难看,揣摩片刻才伸出了一根手指。

徐琛是个没见过钱的,试探着问:“一百万两?”

张平陵摇头,低声道:“一千万两不止……”

“什么?!”徐琛身子往前一探,着实被这数目吓到了,往年北府军报军需,也就八百万两,这还是关北将士们的买命钱。

凭什么户部上下嘴皮子一碰,伸伸手,贪的数额比边关一年的开销还多!

陆卿没他那么大惊小怪,往年北府军的军需都是他在原定数额上增减,当年就算谢远亭对他手下留情,他也没少贴补,这是旧例了,非一朝可改。

可如今这数额实在太大,比照谢远亭那时候翻了一番不止,再这么下去,陛下那点国库都要空了,如今朝廷冗政,太后伺机,鉴道司混乱,边关难守。

他清了清嗓子,牵动胸口,忽然猛烈咳嗽起来,腰朝一侧弯下去,朝徐琛连连摆手。

张平陵觑着陆卿的神色:“户部四个司,每年拿到的数就不止三百万两,十之三四是从国库里走,六七成都是民脂民膏,尤其是近年鉴道司在各州广开修正院,银子也有不少是从这里来。”

陆卿问:“郭斌给户部的贪帐在什么地方。”

这就是他一开始不肯明说的难处,摇头道:“不知,这些帐我每年春天照着定额做,府尹大人……不,郭斌都会亲自收好,不让别人碰,就连我都不可能从颍川府将账目带出来。”

想也知道,这些人欺上瞒下,不可能一点准备没有,他让张平陵先走,屋子里一下子沉闷起来,尤其徐琛。

陆卿眉心阵阵发痛,他哑着嗓子问起另外一件事:“这两日送到京城的折子怎么样了。”

乙十三道:“上一封还是颍川城破,近日不知道出了什么麻烦,鉴道司裁撤了下属修正院好几处,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风声,颍川这的文书出不去。”

“过两日去定州,看看怎么回事。”

乙十三应了,外面有定州守军来禀告,神色是那种掩饰不住的慌张。陆卿对徐琛练得兵马很满意,攻城那日,除了守在矿山上的出了纰漏,其他都是临危不乱。

陆卿那日攻城强行用药撑着身子,接连一个多月也没好好休养,正觉得有些闷,他正想喝水,瞥见守军嘴唇一动,连徐琛的脸色都变了。

陆卿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发慌,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从位置上撑着站了起来,嘴唇无意识的动了动。

徐琛神色变了几遍,朝外面张望,然后关门压着声音道:“半个月前,陛下因今夏多暴雨,为栾沙江水患祭天祈福,遇到行刺,现在下落不明。”

陆卿脑子‘嗡’的一声,手指寸寸发凉,只觉得自己在剩下暑闷里被人当头浇了层冰水,头晕目眩的往后一晃。

“大人!”

陆卿撑着他胳膊站稳了,急喘几口气,强迫自己定下神来。他掐了掐眉心:“唔……不该,颍川府的消息传不出去,就算方唯狗急跳墙也没这个胆子,谢帆呢?”

徐琛:“也没消息。”

“没事,先不用慌,派你的人想办法打探一下。”

他将声音放得很低,近乎喃喃,也不知是吩咐徐琛还是让自己安心。

陆卿闭了下发花的眼,胸口说不出的躁郁难受,徐琛抓着他胳膊的手却骤然拧紧了,他抬头,看到江晁和乙十三也神色慌张的走过来,似乎在问他怎么了。

脑子正乱,徐琛的喊声撞进他耳朵里,乱成了敲锣打鼓,他本想问‘什么怎么了’,忽觉鼻子下面有点痒,呼吸带着腥气,于是若有所感的摸了一把,满手是血。

.

谢在欢那日在萧洹的吩咐下,对禁军从新进行布防,留了一个若隐若现的漏洞给他们钻,萧洹原本留了南北大营在外围坐镇,但后来想想还是给撤了。

假戏真做,那日祭台上他剑上挨了一刀,在禁卫军早有准备的情况下突围到了皇陵附近,辗转出了京城。

有鉴道司帮衬,他除了半个月那封从颍川府送来的密折,再也没接到消息,他猜测颍川大概还不会乱,如此徐琛会回定州整顿兵马和州务,所以一路朝着定州赶路,没想到扑了个空。

萧洹身上带伤,所以在定州休息了两日,想办法进颍川城。若放在从前,郭斌定然不会放闲杂人等出入,可如今到了陆卿手里,虽也内紧外松,但还不到封城禁止出入的地步,有通行文书还是能混进去的。

太后想复政不是一两天了,她和鉴道司或许有勾结,若想趁着颍川大乱和方唯狗急跳墙的时候加以利用,必然会将眼光放在‘不得不’帮着方唯的十三州上。

深入宫闱多年,她太清楚承诺和钱财都没有任何作用,只有将这些人都拴成一条绳上的蚂蚱,彼此钳制才敢施为。

而拴住方唯和十三州的那条草绳,就是牵连他们的铜矿。

萧洹来到颍川府外,看到门口都是定州兵马,于是等人通传。

他一身布衣,头上木簪束发,生的身高腿长,眼眶因连夜赶路有些发红,带几丝憔悴,身上总是挥之不去的莫测深沉收拾的干干净净,看着清隽干净。

萧洹牵着马立在阶下,左右走了走,怎么也没等来人,于是便用脚尖碾着颗小石子玩,想到过会师兄可能要吃惊,嘴角就止不住往上扬,还带着点近乡情怯的紧张。

通传的守军是徐琛的亲兵,说门外有人求见,一问身份不说,要门帖也没有,颍川正值多事之秋,他不敢托大,赶紧进来请示。

陆卿是病了,他明白是药三分毒的道理,身子用过头了就得养着,正靠在屋子里和江晁商量州府清册的事,听到门外来人,思忖了片刻。

徐琛道:“不然末将出去看看,如果真有问题,直接押了去给郭斌做个伴。”

陆卿这几日心情正不好,强打着精神安抚城内外,拈着手指问:“真有问题还押进牢里做什么?”

他看了眼整日无所事事的戴小黑,那日背后挨了一下,他愣是装了一个多月的死,白吃白喝的住在州府里,也该出力了。

他示意门外:“你去看看是什么人。”

戴小黑跟他有段时间了,对此人肚子里心狠手辣,面上不动声色这一套深有了解,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嗤笑,然后拱拱手道:“得令,”

戴小黑走过徐琛身边时抽刀出来,放手里掂了掂,嘴角歪笑:“徐将军,借刀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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